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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永康


放在易含床底的头没有了。但掀开地板,藏在夹层里,包在草药中的头还在,被拿走的是个无主尸首。

        到达永乐渡口的同时,就有之前收到信件的知情者守在那里。路帛解释是那位卫侍郎的人,可以信任。易含的伤情还是不容乐观,但他坚持行程。坐上他们安排的马车,这一回,前后都有护。他们上报了劫匪的事……但估计不会有回音,或者是哪些个可怜的背锅人被抓起。

        过驿亭,上邕桥,车马辚辚萧萧,随处可见送别之人,尘埃不见。石不渝撩开车帘,望见桥的彼端,护城河绕着厚重的城墙,矗立于前。

        护卫直接将他们引至一道玄门前,门上没有匾,但下车后,路帛特地将她叫到一边。

        “不渝。”

        石不渝看了眼面色苍白走下车辕的易含,走过去,听他说:“接下来,我们要去见一个人,跟你没关系了。”他迫不及待想赶人。“所以你先去医馆,知道在哪里吧。”

        石不渝知道,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意思,心里明白,却难以坚定方向,脚步飘忽着,走到易含面前,拿出刀鞘都不见了的短刀,还比原来短了一截,尖锐的刀刃也面目全非。

        “早想还你的,但结果坏成这样了……”

        他接过去,石不渝等着他像之前那样说些道别的话。

        影壁后一个中年人走出,“卫郎已经到了,两位请随我来。”

        路帛递过来一个眼神示意快走。

        玄门在身后关闭,坊道上空无一人,再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路帛口中的医馆,在靠近东市的平安坊内,常与洗风堂合作,三辈以前与祖师关系甚笃,如今洗风堂的医师来到永康,多会选择在此间落脚帮手。

        他们对石不渝也相当熟悉。甚至不用提及路帛的名字,就得到一个床铺。放下行李,就已经和馆内其他医师不分彼此。

        眼里是熟悉的环境,耳朵里听到熟悉的词句,瞬间,真的有种,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的感觉。

        易含让她去一个看得起病吃得起药,重视人性命的地方。

        我回去了,那么你呢?

        二更时路帛才回来。医馆前庭被改造成了个拿药的铺面,坐堂的医师都在里面休息,石不渝守着一盏灯,等在铺子里,听见敲门。

        路帛卷着一身深秋的寒气,一脸疲惫却满足。

        “这右相之争,现在看来是卫侍郎先人一步,但筹码说到底还要看怎么使用,最迟两天后,力娄使团就会到康都,事情便会见分晓,到时一定会有诏令,等着看吧。”

        路帛看到她手里的书卷,“在重读医经?你不是早能背下来了吗?”

        “常读常新。”剪了灯芯,但灯火一爆,更快地暗了下去。放下剪子,“易哥……有拜托卫侍郎什么事吗?”

        路帛轻叹一声,“不渝啊,别人的事情就别管太多,很晚了,快睡吧。”

        接下来两天,就如没有可说,按部就班的日子,医馆求诊之人颇多,有头疼脑热,也有不少疑难杂症,石不渝如鱼得水……

        反观路帛,自到了永康,一如放下了医者的本职,每天早出晚归,不给人问诊抓药,嘴上谈论的更多是都城人事,局势,外交……

        这一日,石不渝如常照料着堂中求诊者,门外突然涌过人流,一齐跑去坊门方向,嚷嚷着张贴了新的诏令。

        抓药的药也不要了,丢在柜台上叫着一会来取,急着去看热闹。

        守药铺的医师走不开,“不渝,你要不也去看看?是有什么事呀?”

        石不渝握紧出了冷汗的手,答应一声。

        坊门口张贴告示处挤满人头,石不渝摩肩擦踵,踮起脚也看不见一个字。两个城卫站立两边,有人大声念出诏令内容:

        “……力娄来使,请修友好,共御漱,闫之侵扰。重构云州金翎军,更名陇水军,驻守边关,抵御外敌。冬至日于邕山祭天,并赦因罪子孙为奴者,免为良人,迁往云州陇西,赠以土地。追封易嚣陇水县公,赠归德大将军。制授卫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制授容献永云道观察史。制授易含陇水军都尉,忠武将军。迁盛冶荆州刺史……”

        他们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石不渝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为何要松一口气,这轻松沉重而空洞。

        然后听见了近旁人的议论:

        “易嚣是谁?”

        “就是易守行啊。”

        “那不是个叛将吗?”

        “都追封了,肯定抹消罪名了咯。”

        “人都死了两年多了,要些空名有什么用?”

        她回头,但拥有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

        石不渝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两旁不知不觉满是激动跑跳的人们,彩花红绸漫天飞舞,欢声笑语。

        迷茫四顾,触眼所及,整条道上,仿佛成了花灯节时的舞台,杂耍伎人与演艺优伶同舞,火圈为歌伴奏。

        石不渝一时忘却身在何处,这世间原来是这么热闹华丽,这么值得庆祝的吗。

        后腰被一撞,回头,和一张又长又大的大面具看个对眼,不及腰高的幼童脸上戴着这么张面具,发出笑声,告诉她:“你丢了东西!”

        石不渝微笑着弯下腰,“谢谢你,我丢了什么?”

        童子笑得更响了,“你这人好奇怪!你丢了什么,我怎会知道嘛!”

        石不渝不舒服地惊愕了,眼看他越过自己,一边招手,“你丢的东西在哪里呀?”

        周围的人都面带笑意,目光若有似无地看着这边。

        这莫非是……被卷进什么藏钩的游戏里了?都城的人一到庆祝的时候都玩得这么野吗?路上随便拉人参与的?

        不由自主地跟着面具童子,穿过大街小巷,而周围花红柳绿的人群始终没有散去,看来不到游戏结束不会离去。石不渝被人群阻挡,总是在童子消失的下一秒才得以跟上,只见面具一闪,竟然溜入两扇微黑的朱门,消失了。

        石不渝望着虽然模糊落灰,高挂于门楣上的裘府二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询问周围人是否可以进去,他们突然不再自顾自吹火唱歌,协调起来在她面前,在朱门前演了一出戏。

        他们讲了一出两姓相争的故事:一方落败,落罪下狱,一族连诛,仅余一子一女,少者为奴,长者出逃。他们唱:“人生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那复计东西。”

        长者复仇,烧了仇人家宅,仅凭一人,夺去了仇人性命。他们唱:“人生愁恨何能免,何愁何愁。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面具童子从门中现身,跑到她面前,“看来不是这里呀!”扭身如泥鳅般滑入人群,留下石不渝一双空手。

        石不渝感觉自己被牵着鼻子,跟在后面跑,引颈望去,可以看到寺庙道观的塔顶香烟,他们来到的这片区域,全是面积颇大的高门大户。

        面具童子停在一处格外小的门庭前,远远就看到门环上悬着的锁链,石不渝心想这次逃不掉了,可等跑到门前,偏偏就是哪里都没有那孩子的身影。

        门上除了锁链,还贴着一张黄纸,略微发脆,应该贴了有一段时间。石不渝凑近去辨别上面的字,身旁突然冒出一个声音,被吓了一跳。

        “你是这儿原主人的亲戚?”

        知天命的年长者明明是一直坐在门前,石不渝之前却没看见他,目光只集中在面具童子身上。

        见她摇头,他说:“那就好。看见么,这家主人早把这点房产卖了,据说是为了给同袍兄弟凑收殓钱。好不容易买了崇光坊的宅子,这给卖了,能给多少人送葬?”

        石不渝跑远到看不见他的地方,才能呼吸。

        衣角被拉扯,面具童子仰头,“你找到丢失的东西了吗?为什么不高兴?”

        石不渝看着他,“……你是谁?”

        面具童子头一歪,嘻嘻笑道:“我知道了!这回我肯定知道了!”

        被小手拉着,石不渝弯腰小步跑着,两旁的风景声音如繁华纷乱的彩风,仿佛被风卷着,吹着,落到地上。

        石不渝不得不停下喘气,手也松开了,好不容易平息了凌乱的呼吸,直起身,那面具童子却不在面前,三两个行人来往的道路旁,开着医馆的门,门前有一人一马。

        刚才平静的心跳又乱了,回身去看,那一大群杂耍歌舞的人仿佛在追逐童子时,不知不觉间散去了,正常的街道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石不渝尽量保持正常的步伐,朝医馆门口走去。

        走近了,目光难以从这人身上挪开,何以不惊讶他现在的样子?一身红络锦袍,细看有团花暗纹,但这或许才是符合他现在身份的着装。

        察觉到视线,他侧过脸来,石不渝对他笑了一下,问:“易哥,你来找师兄吗?”

        易含双眼看过来,“是,他在吗?”

        “他不在。”石不渝越过门槛,“要不你进来等等?”

        “好。”

        骝马还认识她,亲切地蹭蹭手,任她牵着带到马厩休息。

        石不渝端着托盘进入空置的诊室,对上易含的视线,“虽然茶也挺好,沾两口更算意思,毕竟你带着伤呢。小方城未能聚首,大家都挺遗憾,还以为易哥不想再见到我们了呢。”

        易含看了看搁置面前的酒壶酒具,拿起酒壶斟了两杯,“与我搅合一起,酒也会难吃。”

        石不渝坐下榻上,喝了一口,“难怪。”

        易含嘴角往上扯了扯,“抱歉失约。”举起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石不渝握着酒杯的手一颤,几滴酒液散落案面。

        “说了你还带着伤……”

        石不渝也吃下一杯,“易哥……能跟你吃上这杯酒,我很高兴……”支支吾吾半天,“现在……是你所期望的样子吗?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易含提起酒壶,垂下眼,“是的。但或许和你期待的不一样,结果来说,我得到的东西只有那点价值而已,我只是从一堆廉价的东西里,挖出了一点对我来说,还能换来点价值的东西。”

        他扬起脖子,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眼神扫过石不渝。

        石不渝握住微热的壶柄,自动给自己满上,却不动。

        “易哥……我只能抹平表面的伤,可它们总在从根里生长出来,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就只能看着你身上增添一次又一次的新伤……”

        易含的视线落在她手上,“你不是在找你的医道吗?不如问自己,那时为何非得救我。”

        “……”

        他又说了:“路帛也并不走医道,你跟在他身边,难以找到你想要的路,你应该在人们更珍重生命的地方……”

        “我过去一直在那里,但我的医道哪里都没有不是吗?”石不渝抬起眼,顶过去。

        易含一顿,似也失语片刻,“我为过去的言语道歉。”

        石不渝吃下那杯酒,“不是……我其实是感谢你。”

        她又倒了一杯,“经历了一些事,遇见了一些人,多多少少会有些改变。你觉得我变了吗?”

        易含的双眼微倾,“不渝……你还能不能看得清自己的路?那里更多是迷茫,在暴雪的荒野中,人总是以为在向前走,最终会迷失了方向。”

        “迷茫的时候,也总是比较多的。你也有迷茫的时候吗?”

        他目光一敛,“我在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就见过许多路。”

        石不渝反而刺探回去,“所以我必须听你的?”

        “当然不,你有自己的路。”

        石不渝平和下来,“我几乎没看到你何时犹豫过。你明明比我长了几岁而已,但我看到你,感觉你绝对不会迷茫,不会改变道路……除了端明关,你返回来救我,以及,那么多次,我拖累你的行程我自己明白,可你为什么没有留我自生自灭呢?”

        目光追着他,他却偏开眼,“我回头的时候,看到你没有彻底消失在黑影里……我总能找到你。”

        石不渝咽下一句话,笑了笑,问:“易哥……你为何总还带着那支旧笛?”

        给空了的酒杯满上,他们陷入沉默。

        石不渝看着他端起酒杯却迟迟不饮,酒液随着呼出的气息泛开一道涟漪。

        空杯与案面相击发出的脆响中,他闭了闭眼。

        石不渝站起身凑近,看他在自己的声响中睁开眼,抬起头,投来视线。

        支着案面,“能求你收下它吗……”

        易含看向面前的竹笛,脸上又出现那种极压抑的样子,不管底下是什么,最后必然快速褪去被恹色覆盖。

        他伸出手,但没有去接竹笛,一直越过去,碰到石不渝的脸颊,重重地抚过她的头脸,指尖擦过短短的发尾,落下。

        “保重。”

        路帛照常日落之后方回。石不渝抬头看他,“什么事?”

        路帛递过来一封信,“今天收到的,你不知道吗?原师父寄来的。”

        石不渝眼中闪过一丝神采,接过来。

        “不渝啊,你打算回去的话,顺便帮师兄传个信。”

        石不渝垂着眼望着信,轻轻呼吸着,半晌回答道:“嗯。你写好交给我就行。”

        路帛摇头,“不用写那么麻烦,一句话的事。就跟我家里人说一声,这两年我要上右相府做幕僚,暂时不回堂里了。”

        石不渝一惊抬头,“这事,你师父知道吗?”

        路帛笑了,“你还是‘你师父’你师父的。当然,师父也是支持我的,他早知我的打算,让我不要少了联络。”

        石不渝呼了口气,往后一仰,“这么说,我是要一个人回去了?”

        “走了大半年大江南北,这点难不倒你。”

        “不是这么回事……”

        路帛想起什么,一叹气,“说起来,后天就是冬至了。你若要回去,就快些吧,师父他们想必都很想你了。”

        石不渝复又垂下头,捏着信,伸出手指打开封口。

        听说她即将离开的医馆医师们,帮忙张罗了许多,以至于离开时多一些累赘的行礼,其中还有些带给洗风堂的拜礼。

        别日晴空,一个人一匹马,西邕桥东砾桥,砾桥边,秋柳消瘦,而再过一日,秋也将尽。

        石不渝回望永康城门,仿佛能越过整座城,落到远远的另一边去。

        从此以后,她会不断回顾这段记忆,知道完全理解为止。

        改变的,也再回不去。往前走,直到再度相遇。

        石不渝启程前,看了最后一眼。

        指端摩挲过笛管上的刻字。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不尽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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