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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二十)


  20

  走马上任第一天,汉生就召集全排战士训话,他意气风发地站在战士面前,背着手,扬着头,已经有了十二成的官架子了,他慷慨激昂道“我,玉汉生,阳原县人,别的废话,我就不说了,咱们当兵吃粮,守土有责,日本鬼子打进了长城,简直就是咱们的奇耻大辱!从今天开始,你们所有人,都给我把杀鬼子当成最头等的大事!”队列里有几个人正窃窃私语,汉生瞪他们一眼,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听说,咱们排刺儿头不少,都是哪几个啊?”

  队列里没人说话了,可刚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人,正吊儿郎当地看着汉生,其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的、肩宽背阔的黑胖子,气焰尤其嚣张。

  汉生眼睛死盯着黑胖子,嘴却对着所有人,道“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老子不烧你们,可有几个人却反过来要烧老子了!咱们就在这把事儿拾掇清楚,问问到底谁是排长!说不清楚谁都别走!”狠话一出,众人安静了不少,他走进队列里,从第一个人开始,问道“你叫什么”

  第一名战士答道“程浩”

  汉生问道“谁是排长”

  程浩道“你是排长”

  汉生道“我是谁?”

  程浩道“玉汉生”

  汉生点点头,又问第二个,道“你叫什么”

  第二名答道“我叫张良诚”

  汉生问道“谁是排长”

  张良诚道“玉汉生”

  汉生一个一个问过去,到了大黑胖子了,大黑胖子斜眼瞥着汉生。

  汉生问道“你叫什么”

  大黑胖子慢悠悠道“薛晋阳”

  汉生问道“谁是排长”

  晋阳漫不经心道“你”

  汉生瞪着晋阳,道“我是谁啊?”

  晋阳吊儿郎当摇摇头,道“忘了”

  汉生点点头,嗯,最刺儿的刺儿头,他找到了。汉生扒拉开晋阳身边的两个兵,绕着晋阳转了几圈儿,最后在晋阳面前站定,眯眼问道“吃饭你忘没忘啊?”

  晋阳抱着手,傲然道“你没忘我就没忘”

  汉生点点头,道“好,能记住吃饭,你就能记住我,我当排长的第一个命令,就下给你,从今天开始,开饭前把我名字念一百遍,然后再吃”这话一出口,无异于是把两人都架到了火上,这火太猛,势必要烤坏一个,就看谁是真金了。

  晋阳用眼皮撩汉生一眼,吊儿郎当地吹起了口哨。

  汉生冷着脸子,喊道“都解散吧!”

  晚饭到了,全排战士倾耳拭目,都等着看热闹呢,真叫一个兴致勃勃啊!他们还没有见过哪个排长敢这么不给晋阳面子的,他们想,这个新排长也真是个生瓜蛋子,掐谁不好?一上来就跟晋阳对着干,那还有好儿吗?

  从晋阳来到这个排开始,这个排就成他的小山头了,排长换了两三个,向来畏首畏尾,他们对待晋阳的政策就是得过且过,能不惹就不惹,要不然,没准儿把自己弄得下不来台,这个排里风气一向如此,战士们敢不听排长的,但不敢不听晋阳的,有时候,排长有事还得看晋阳脸色,晋阳给排长脸,排长在排里就有脸,晋阳看不上排长,排长就威信尽失,说什么话都不好用。

  饭堂,两三个战士簇拥在晋阳身边,有点同党相护的味道,晋阳端碗就吃,刚吃两口,筷子被抽走了,回头一看,汉生面无表情站在身后。

  汉生伸手拿过晋阳的碗,把饭扣进盆里,盯着晋阳道“我下午刚下的命令,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晋阳踢开凳子,沉着脸站起,就像座黑塔一样立在地上,不大点的饭堂里,顿时漫天乌云,静悄悄的,全排人都扭头望着这边。

  有几个人站起来看,心里给汉生捏把汗,有几个人气定神闲,等着看汉生笑话,有几个人拥在晋阳旁边,给晋阳助势,都琢磨着,这种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年轻人,还敢来当排长呢?就该给他长长记性!

  汉生的目光,迎着晋阳而去,道“我叫玉汉生,一百遍,你现在开始叫吧”

  晋阳身子往前挺了挺,有点黑塔压迫而来的感觉,他道“我舌头疼,叫不动”

  汉生冷冷道“舌头疼,那也别吃饭了,滚出去”

  火药味过于浓烈了,浓烈到人们再不管不顾,自己都感觉到别扭,人们围上来,拉开晋阳和汉生,七嘴八舌道“都是兄弟都是兄弟,消消气儿”、“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让一步嘛”……

  晋阳骂道“真他妈有病”,旁边的同伙给他安排好凳子,给他重新打了碗饭,给他又拿了双筷子,摁晋阳坐下,小声道“算啦算啦,别跟他一般见识”

  人们又散回各桌,把汉生一个人晾在那。

  晋阳刚端起碗,筷子又不翼而飞了,接着,碗也被从天夺走,然后,饭又被扣进盆里,碗被扔到桌上,那只碗晃晃悠悠转了好几圈,才稳稳停在桌上,晋阳回头怒视。

  汉生道“我说了,重复我的名字一百遍,再吃饭”

  晋阳的同伙,张良诚起身推开汉生,没头没脑喊道“还没完没了了?有病吧你,第一天就找茬”

  汉生眼睛像冰刺一样,直冲张良诚,冷冷道“你这是跟我说话吗?”

  张良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道“废他妈话,你他妈聋了还是瞎了……”,话到一半音还在,汉生猛起一脚,蹬在张良诚胸口,他飞出去,应声砸塌一张桌子,锅碗瓢盆洒得到处都是,叮铃咣啷。

  汉生淡淡道“跟长官说话,就要有跟长官说话的样子”众人一惊,都站着不敢动了,包括晋阳。汉生给人的印象,顿时改换。

  汉生扭过头,和晋阳的目光狠狠撞在一起,火花四溅,旁边一个年长一点的兵,一贯爱摆老资格,他走上前,拍拍汉生肩膀,道“排长,我看啊,差不多得了,你这……弄得大伙儿都下不来台……”话里话外都是老资格的谱儿。

  汉生抖落肩膀上的手,冷眉喝道“想要台?还他妈想要什么!老子下命令,你们都他妈的以为老子是过家家、闹着玩儿呢是吧!滚开!”

  老资格兵满脸通红,悻悻地吐口气,缩一边去了。

  汉生冷冷瞥了晋阳一眼,道“叫不叫”

  晋阳提起汉生的领子,抡起大拳头,骂道“我他妈抽你”,可他的拳头却停在半空,原因是,汉生竟然毫无惧色,连眼睛都不眨。

  汉生只是淡淡地崩出一个字,道“抽”,他被下属揪着领子的时候,一下子通明了,彻底懂了“军官”两个字的分量,这不是什么职位,也不是什么职业,军官是一种身份,更高的讲,军官是一类人,成为这类人之后,就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不屑,连手都懒得抬,伸手去防自己部下一招,跟自己的部下斗意气争短长,那是不把自己的身份当回事,而挺胸抬头临危不乱,是本能的姿态,稍动一下,都会感到有辱“军官”这两个字。

  晋阳没打下去,这拳头拿不住了,收回来没面子,打下去没味道,汉生还是死盯着晋阳,道“就算你真抽了我,我也不跟你计较,可你要是不会喊我名字,这碗饭,你就永远别想吃进去”

  晋阳松开手,回身狠狠踹翻一张桌子,“操!傻逼!不吃就不吃!”他怒气腾腾走出饭堂。

  有几个“暖心”的同伙,端上了饭,准备追出去,汉生一把夺过饭碗,狠狠砸碎在地上,厉声道“我看谁他妈这会儿跑出来送人情!”他踢飞一张凳子,转头对晋阳那几个同伙,吼道“吃不吃!吃就老实坐下吃!不吃就给老子滚!”几人怯怯地望了汉生一眼,回身坐稳,大气也不敢出。

  汉生憋了一肚子闷火,他冲出饭堂,在战士住的排房前气呼呼地徘徊着,他想进去吵个明白,可他脚刚踏上门槛,就马上缩了回来,犹豫了好一阵,才大踏步而去。

  傍晚,汉生臊眉耷眼地找到江守一,把一天的事儿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他牛都吹出去了,自然不好意思向江守一询问办法。

  江守一听完,默不作声,良久才道“你做的没错,男人之间,撕破脸皮,总比面和心不和要好,尤其是部队这种地方,出去了,是要一起活命,一起杀人的,不要搞表面上的和谐,表面和谐,一般背地里就会乌烟瘴气”

  汉生支吾道“可我……我怕我弄得……我现在已经觉得不好收场了”

  江守一起身在屋里慢慢转了一圈,回忆道“以前我当排长时候,带过个兵,跟你现在这情况,有点像,这个兵对我横冲直撞,经常跟我对着干,还敢当众骂我,我很不满意啊,就把他叫出来,我理直气壮地说,你有什么本事,敢不听我的!”

  汉生好奇地问“他怎么说?”

  江守一道“他说我有病,然后就走了”

  汉生瞪大眼睛,道“那您怎么办?”

  江守一坐下,道“你问我怎么办,你就要去学了,我现在让你自己去想”

  汉生笑道“我学?那说明这个兵后来被你摁住了”

  江守一摇头,严肃道“以后不要对自己手下的兵用‘摁’这个字,今天上午我就想说你”

  汉生猛收住笑容,缓缓点头,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江守一点支烟,锁着眉头抽了一口,道“死了”

  汉生一怔,道“死了?”

  江守一垂下目光,道“北伐时候,替我挡了一颗子弹,死了”

  汉生瞠目不语。

  江守一抬起目光,淡淡道“手里这些兵,每一个都是宝,有的时候,兵跟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去吧,用心带吧”

  汉生茫然地走出营部,又茫然地点了支烟,夜幕垂降,人声杳然,他抽了几口,突然把烟头一甩,直奔一连伙房,找到伙夫张老三,道“三哥,给我煮碗面”

  老三摇头道“晚了,封灶了”

  汉生塞给老三一块大洋,道“再点上嘛”

  老三掂掂大洋,不冷不热道“饿了?”

  汉生点头道“嗯”

  老三蹲下,一边点灶,一边有意无意地揶揄道“听说你把半个饭堂的饭都砸了?”

  汉生点头道“嗯”

  老三点上火,道“一来就大闹天宫的排长,我活这么大,第一次见”,他回头向汉生伸出一根手指头。

  汉生又给老三塞了一块大洋,道“多放点肉,加香油,再弄颗蛋”

  老三掂掂大洋,道“行,营长也没吃过这种面”

  汉生护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快步走到排房,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人声鼎沸、议论纷纷,他推开门,里面却一下安静了,所有人都盯着他。

  汉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怎么不说了?”他走到晋阳面前,把面放下,笑道“给,吃吧”

  排里人注视着晋阳的动静。

  晋阳猛一挥手,把面碗扫飞,碗片面片,碎了一地,汤水溅了汉生一身。

  汉生回头,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残羹,站了一会儿,然后他默默走到墙角,拿起扫把,一下一下,清理干净,最后,轻轻关上门,走了。

  第二天,饭堂,晋阳照常拿筷子吃饭,汉生摁住晋阳的筷子,严肃道“我的命令没说要改!”

  晋阳扔下筷子,夺门而出。

  这些兵大概清楚汉生是什么人了,有许多人“恨铁不成钢”地想:昨晚都登门“赔罪”了,怎么今天还来这一出啊?退一步就完事儿了,哪有这样死揪着不放的,这排长是真他妈不谙事啊,死脑筋一个!

  有人就来劝汉生了,这回,不管谁来,汉生都耐心听完,并郑重点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你先回去吧”

  当夜,汉生到了一排大排房,还是摆了一碗面,然后,他拍拍晋阳,晋阳抬头看他,汉生勾勾手,把晋阳叫到屋外。

  屋外,晋阳绷着脸,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汉生往晋阳绷紧的嘴里塞了一支烟,划火给晋阳点上,又给自己点上,春天的夜,还是凉得有点刺骨,两人都缩着身子,哆哆嗦嗦,抽到烟屁股,汉生把烟头一扔,一踩,拍拍晋阳,又指了指排房,示意他回去,汉生一直望着晋阳的背影消失在排房里,这才转身走了,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话。

  第三天早饭,晋阳怔怔望着面前那双筷子,筷子仿佛变成了一双烧得火红的钳子,滚烫滚烫的,他始终没有伸手过去。

  汉生站到晋阳身边,对晋阳,也对所有人,严肃道“就在昨天,还有今天早上,有人跟我说,以前排长如何如何,怎么怎么带兵,劝我学学人家,收敛一点,对于抱这种想法的人,我现在想告诉你们……”他顿了顿,环视众人,道“他怎么带,那是他的事儿,现在我是排长,一切按我路子来,令出如山,命令就是他妈的命令,在命令面前,谁他妈都别跟我提面子,也别跟我摆资格,老子不吃那一套!”汉生转头,死死盯着晋阳的眼睛。

  晋阳咬牙,腮帮上的肌肉鼓出两块,他鼻子忽然重重喷出口热气,闭着眼睛,飞快地念道“玉汉生,玉汉生,玉汉生,玉汉生,玉汉生……”,念了一百多遍,程浩拍拍他,道“够了够了,够一百遍了”,晋阳才像梦醒一样,睁开眼睛。

  汉生喊道“开饭!”

  到晚饭的时候,晋阳刚开口念了五六遍,汉生打断晋阳,问道“你记住我名字了吗?”

  晋阳拧头不说话。

  汉生点头道“你已经记住了,我现在再问你,谁是排长?”

  饭堂在沉默中缓缓沉陷,时间一点一点流走,所有人都屏息望着汉生和晋阳。一分钟,就像一个钟头那么长,一分钟后,晋阳道“玉汉生!”

  汉生点点头,对众人道“薛晋阳成功执行了我上任以来的第一条命令,托他的福,今晚全排加餐!”,他转身跑出去,和伙房老三一起端上来四盘香喷喷的熏鸡,饭堂氛围一下热了,众人哄闹着上来抢鸡腿吃,不少人嘴里塞着鸡胸肉过来调侃晋阳,“老薛,这不明不白吃你一顿熏鸡,感觉还欠下你的了”、“晋阳,你好几天不吃饭挣来的熏鸡,你不吃,我都不好意思吃”、“晋阳,说啥咱也不记排长名字了,记不住有鸡吃啊”、“对,为了大伙儿,求你明天再忘了吧!”,最后这句话,可引来了晋阳一顿好“揍”,那人忙笑道“别打别打,我也不记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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