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缘起

　　那是个闷热的天儿。

　　花园里蜻蜓低飞，马上就要下雨了。

　　沈家正堂屋里花梨木圈椅上坐着位银发苍苍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下，围着一众男男女女，个个屏息不敢喘大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其中打头微微躬身站着的那一位，就是官拜礼部大宗伯，最近将要入阁的沈家大老爷沈段彦。

　　只见其浓眉厉目，甚是严肃，此时正强压着怒意。

　　在他身后，花开富贵大毡毛地毯上面，又并肩跪着两位十三四岁的少女。

　　左边跪着的那位，看起来身形微丰，面容润白，气质乖巧。

　　她是沈家大老爷同大理寺寺卿的嫡生女儿唐氏所生，在家中女孩中排行第三。

　　这沈三姑娘自来就是千娇百宠，又加上自身知礼懂事，从小到大，没受过大人的一句苛责。

　　现如今之所以跪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颜面，全是受跪在右边的沈家五姑娘所连累。

　　这位五姑娘，全名叫沈暖玉，出自沈家第三房，原也是个千娇百宠的主儿。

　　生母章氏虽出自小户人家，但沈三老爷钟情重义，夫妻二人举案齐眉，育有一子一女，十数年来相守如一，倒也成了京都城中一段为人乐道的佳话。

　　外加上这沈五姑娘天资颖慧，把男子读的“四书五经”等书背的滚瓜烂熟不说，一手丹青竟是让当朝书画大家魏子岚连连称赞。

　　只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这沈五姑娘的生母章氏突然病逝。

　　又一年，身为东宫侍讲的沈三老爷耿介中直，自恃清高，上疏触怒天颜，一朝被贬到常州府里，两年不得归京回家。

　　这沈五姑娘小小年纪遭此打击，终日里思母念父，落下了个夜不能寐的病症，又连续生了几场大病，已经有两年没出过家门了。

　　这不，明儿是五月初五端午节，京里头各世宦人家有相互喝酒请宴的旧例。

　　又正是赶上沈大老爷临入内阁的当头，沈家大娘子唐氏便要带着最是乖巧懂事的三姑娘去魏首辅家里还宴。

　　其实是很有些巴结走动的意味。

　　本来并没打算带上沈五姑娘沈暖玉的，只是家里老太太心疼这孩子，特意提了让小五跟着出去散散心。

　　唐氏不敢驳老太太面子，才将沈五姑娘带了出来。

　　一开始到了魏家，这沈五姑娘沈暖玉和众人围在唐氏身前身后倒也还算规矩。

　　只后来魏首辅的娘子芮氏叫唐氏到堂屋里说体己话，吩咐让府中的婆子管事带几个孩子到处玩玩转转。

　　这一转转到了魏家花园子，也是凑巧，碰上了被魏家老太太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魏四公子魏子铧。

　　这魏子铧也领着一众孩子过来玩。

　　这些孩子小的时候大多见过，彼此就是不熟稔，也都面熟。

　　此时长到十三四岁，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脸小的女孩儿顾念着男女大防，羞得低下了头，拿绢子掩了面，躲避开了。

　　偏也有大方的，这待在闺阁里两年都没出过门的沈暖玉见了这一群半大小子，既不扭捏藏躲，也不凑热闹上前，就蹲在池塘边儿上，自顾自在的欣赏着塘里的红鲤。

　　魏子铧认出了蹲在池子旁喂鱼的不正是沈小五么！

　　小的时候在一起玩，她虽不蔫声不蔫语，只主意却正着呢，脾气也大，跟个小辣椒似的，谁招惹她谁倒霉。

　　“池塘边上的是谁啊？”

　　“沈五！我瞅着怎么像沈小五？”

　　“诶，是她，还真是她！”

　　“魏子铧，平日你不总说谁谁怕你么，你要敢同沈五打招呼，我们就服你，是不是？”

　　“你要能把沈五叫过来，先生留的文章我替你写！”

　　“你要能让她说几句好听的话来，我那斗赢了十个回合的蛐蛐就归你！”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魏子铧玩的能有什么好人。

　　这魏子铧本来是不敢上前招惹的，只耐不住旁人怂恿，一来二去，就走到了池塘边和沈暖玉找起了话说，“喂！我当谁呢，这不沈五么！几年不见，瘦成了皮包骨？”

　　几人聚在廊子里苍蝇嗡嗡一般说的那些话全听到了沈暖玉的耳朵里。

　　此时，沈暖玉轻颠了颠手心里的鱼食，半天，才把眼儿抬起来朝魏子铧脸上瞧了瞧，慢条斯理的道：“几年不见，你魏小四倒是越发福了，别人往竖长，你往横长，倒还真是与众不同。”

　　魏子铧见沈五淡着一张脸，对他爱搭不理不说，还遭她一顿抢白，觉得好是没意思，转身要往回走，奈何躲在廊子里的几人扮鬼脸使怪动静嘲笑他，他禁不住人捧，回身弯腰顺手就把沈五身上一戴旧了的苏绣海棠荷包拽了下来。

　　沈暖玉当时就急了，将手心里托着的鱼食往池塘里一扬，站起了身，冷脸朝魏子铧要。

　　魏子铧见她终于不那么慢条斯理的说话了，眉飞色舞了起来，将那荷包举的高高，“说句好听的来，就还你。”

　　“给我，听见没！”

　　“什么好东西，一两银子买仨，这么着儿，我用这东西跟你换！”说着，真低头要解腰上拴着的宫里魏家大姐儿赏赐下来的玉佩。

　　“谁稀得和你换！我查三个数，你不给我，你倒试试！”沈暖玉伸手，抬头强势的问魏子铧要。

　　魏子铧吃软不吃硬，她越这么说，越不给她，假意扬手要把那荷包扔池子里去，“同你学的，我也数三个数儿，你不开口求我，我就扔池子里去！”

　　魏子铧比沈暖玉高整整一头半，沈暖玉明知撕扯不过他，又怕他混得真将荷包扔池子里，一时泄了气，低声含糊道：“求你，还给我。”

　　魏子铧一听可就来劲了，回头朝廊子里站着的几人笑道：“听见了没，沈五说求我！那蛐蛐归我了啊！”

　　各家公子哥，哪个不知道沈五惹不得，平日里连上前都不敢上前的，面对面碰上都不敢抬头直视的，这会子有魏子铧打头阵，那几人还不趁机连声起哄，“求了么，没听见呐！大点声再说一遍！”

　　“耳朵聋了没听见？”魏子铧觉得自己太神气了，拿手指了指几人，回过身来，又朝着沈暖玉道：“你倒是大点声啊，他们都没听见。”

　　沈暖玉银牙暗咬，面上却含着笑，朝他勾了勾手，“刚才他们不提议让我说几句好听的么，可我不会说好听的，凑近一些，咱俩合伙，你教我说两句好听的话，得来的蛐蛐归我，让谢九替你写文章，怎么样？”

　　“真，真的？”魏子铧半信半疑的伸过了脖子，不妨沈暖玉突然一翘脚，险些将荷包抢了回去。

　　她一抢，他使劲一拽，将那荷包抢开了线，将里面的东西给抖擞了出来――却是沈家三老爷写给亡妻的一首悼亡词。

　　魏子铧气自己上了沈五的当，一把将那信纸夺了过来，翘着脚伸着胳膊让她够不到，将上面的诗读了出来，捏着嗓子故意读得抑扬顿挫，矫揉造作的。

　　读完后又是一副惹人厌的样子，摇头晃尾巴，啧啧感慨道：“唉，亏得你还当宝贝收着呢，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实话告诉你吧，沈三叔在常州又说了个貌美三奶奶，连孩子都生了，早把你娘和你忘喽！”

　　“你胡诌八扯！”

　　“我胡说？生了个粉妆玉琢的小妹妹呢，我还抱了呢！”

　　等沈三姑娘循着众人的喧闹声赶来时，就见着沈暖玉和魏子铧同时站在池塘边上，魏子铧在前头哈哈笑着没有防备，后头沈暖玉伸出一只脚来，连犹豫都没犹豫，照着魏子铧的屁股使足了劲一踹，“扑通”一声响，魏子铧的身影就没了。

　　池塘边上溅起了不小的水花，沈暖玉怕水花溅在她浅色百褶裙上，还拿稳的朝后挪了挪脚。

　　站在廊子里的那些公子哥全都目瞪口的看着沈暖玉，都看傻了。

　　倒还是后头沈三姑娘及时反应了过来，扬声喊道：“快，快救人啊！魏四少爷掉池塘去了，快来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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