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人心向恶

　　顾北行没动，花无道也没动。

　　两人就像雕塑似的挡住了小乞丐的逃跑路线。

　　这时，一名膀大腰圆的妇人急慌慌从顾氏钱庄跑出来，追在小乞丐后面，尖声骂道：“小杂种别跑！”

　　小乞丐见状发了狠，咬牙催动修为，两条瘦弱纤细的胳膊抡起左右双拳分别砸向顾北行和花无道。

　　‘砰！’

　　小小的拳头与二人胸膛相撞，发出闷响。

　　“啊！”

　　小乞丐惨叫一声，疼得差点哭出来。

　　再低头细看，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眼瞅着要变成猪蹄。

　　完了！碰到高阶修士了！

　　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就被怒火冲天的妇人揪住了衣领：“狗东西！敢偷老娘的银票！打死你！我打死你！”

　　妇人摊开手直往小乞丐脸上招呼，小乞丐举着双臂抵挡。

　　这妇人显然是个普通民众，肥厚的手掌打在小乞丐皮包骨头的小臂，小乞丐不疼她却给疼得够呛。

　　不过人在发泄怒火的时候全无理智可言，妇人足足扇了几十个巴掌，扇到心里觉得舒坦才停下，手也和小乞丐一样又红又肿仿佛猪蹄。

　　“拿来！”

　　她又踹了小乞丐一脚，尔后摊开猪蹄杵到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默默从裤腰带里抽出几张银票递过去。

　　妇人数了数，把银票收好，接着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呸！臭要饭的！”

　　小乞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瞧妇人走远，他偷偷撇了眼顾北行二人，当下也准备溜号。

　　顾北行喊道：“等等！”

　　小乞丐哪里敢等？

　　一听这话撒腿就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花无道露出戏谑的笑容，右手遥遥对准那消瘦的背影：“别跑，打了人总该给个说法不是？”

　　随着话音，小乞丐不受控制地凌空倒飞回来，被花无道牢牢吸在掌中。

　　“放开我！”

　　他奋力挣扎，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怒色。

　　花无道没理他，问：“好兄弟，这小毛贼你打算怎么处置？”

　　闻言，小乞丐挣扎得愈发剧烈，色厉内荏道：“快放开我！不然我喊人了！”

　　“呦呵！你喊吧，我看谁敢管你。”

　　花无道嗤笑。

　　顾北行望着小乞丐，说道：“你别紧张也别跑，我问几个问题就放你走，如何？”

　　小乞丐急忙点头。

　　实际上他并没有别的选择，因为紧贴于背后的手掌让他明白要从这两个人眼皮底下逃走无异于天方夜谭。

　　花无道放开小乞丐，抱着臂膀笑眯眯站在一旁。

　　顾北行仔细打量着他。

　　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低低的个头瘦小的身材，脸庞沾满污渍看不真切，倒把那双眼睛衬得黑白分明。

　　“你叫什么名字？”

　　顾北行问。

　　小乞丐答道：“叫我小三就行。”

　　“小三？”

　　顾北行差点笑出了声。

　　小乞丐攥着拳头说道：“我没爹没娘没名没姓，自打记事起就叫小三！”

　　“原来如此。”

　　顾北行露出了然之色，“看刚刚那两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个修士？”

　　小三点头。

　　见状，顾北行奇怪道：“修士混口饭应该不难吧？为什么做小偷？”

　　“没钱！”

　　小三有些不耐烦，“如果你打算让我改邪归正，那就别浪费大家时间了。对你们来说改邪归正只是一句话，但在我这儿却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奢望。”

　　言及此处，他露出一丝讥讽又刻薄的笑容，“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发善心只靠嘴，讲几句漂亮话然后放我一马劝我向善，既不费心也不劳力还能感动自己。有意义吗？”

　　顾北行被教训得一愣一愣。

　　花无道饶有兴趣地说：“小家伙，听你这意思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三撇撇嘴：“告诉你们也没用，没别的事麻烦放我走吧，我的时间很宝贵。”

　　“你确定告诉我们没用？”

　　花无道笑了笑，指着顾北行，“他是仙君之子，在耀星城应该多少有些作用吧？”

　　闻言，小三当即张大嘴巴，满脸匪夷所思。

　　顾北行不置可否道：“我只是对修士偷银票这件事有点好奇，至于你的难言之隐想说我可以听，但帮不帮那就不一定了。”

　　小三回过神来，激动得浑身颤抖：“你真是顾二公子？”

　　顾北行挑挑眉稍：“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听到这话，小三越发激动，当街便跪了下去：“见过二公子！恳请二公子为耀星城流离失所的孤儿们做主！”

　　顾北行扶他起来，说道：“聊聊吧，正好闲着没事。”

　　三人边走边谈，从小三嘴里，一个混乱不堪的耀星城城北缓缓暴露于顾北行眼前。

　　小三自幼便在耀星城北长大，起初和一群同为孤儿的伙伴流落街头，靠乞讨捡垃圾为生。后来有一位名叫武烈的大善人收留了他们，并把他们安置到一座废弃的民宅内。民宅里还有许多孤儿，大大小小不下两百号人，他们挤在破屋烂瓦里，虽生活环境并未提高多少，但好歹也算有了个住处。

　　武烈专程安排了四个大人照顾他们，告诉他们这四个人是教官，让他们好好跟着教官学谋生手艺。然而教官教的全是些偷鸡摸狗盗抢行窃的下九流，小三宁可要饭也不愿干这些，便被派到残疾孤儿的队伍里，和他们一起沿街乞讨。

　　再后来，一个曾经同他一起流落街头的伙伴被丢到了残疾孤儿队伍，小三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问过那伙伴才明白自己进了贼窝。

　　武烈压根不是什么大善人，而是贼窝的首领。他专程在耀星城哄骗流浪孩童，再带到民宅大本营里由那四名手下传授江湖手段。

　　所谓江湖手段，指的就是骗抢盗窃。

　　江湖手段学起来也不简单，胆小呆笨的小孩天生干不了这行，于是便被安排去乞讨。等年纪再大些，若还没长进就得被迫成为残疾人。

　　小三的伙伴正属于这类，让教官生生斩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以此博取路人同情。

　　他当时怕得要死，趁着出门乞讨偷跑过好几次，结果每次都被教官逮住狠揍一顿。最后教官嫌他麻烦，决定提前把他变成残疾人。

　　那会儿他只有八岁，面对明晃晃的钢刀差点吓尿了裤子，结果正当钢刀要临身时，一股真气忽然从体内暴出，震开了压着他的四名教官。

　　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变成了修士，甚至起步便达到金丹期。

　　拥有修为后他得到武烈的重视，亲自教他各种江湖手段，并以当初与他一同流浪的几个伙伴作为人质要挟他。

　　小三对武烈又恨又怕，表面上忠心耿耿替武烈谋取钱财，背地里暗自盘算着出逃计划。

　　可惜武烈是化神期境界，小三如今十四岁，苦练六年才刚刚突破元婴，想逃出魔掌简直难如登天。

　　而且经过这么些年相处，他和与他命运相仿的那二百多名同伴之间都产生了极深的感情，大家拿他当主心骨，他也没办法狠心抛下众人独自离开。

　　最让他难以容忍的事情在于，因为他的突然蜕变武烈自以为找到了培养修士的方法，从而对其他人越发残忍，几乎每月都有三四个孩童被废掉成为残疾。

　　小三无能为力，他劝不了武烈，只能仗着修为疯狂行窃，用得来的钱财取悦对方，好让对方高抬贵手放过那些可怜的孩子。

　　“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活在恨意和自责之中。我恨不得把武烈千刀万剐，却要对他毕恭毕敬极力讨好。我导致更多无辜的兄弟姐妹惨遭毒手，却又承受着他们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

　　眼泪止不住地喷涌，在小三肮脏的脸颊上冲出两条浅浅的痕迹，“我和他们的命运已经绑在了一起，我救不了他们，可我也放不下他们！”

　　“二公子，求你帮帮我们吧！”

　　小三再一次跪倒。

　　“简直岂有此理！仙君府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情，你竟然一无所知？”

　　花无道面色铁青，他没有叫好兄弟，他在质问顾北行。

　　顾北行抿抿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许不仅城北混乱不堪，隐藏在繁华表面的耀星城应该都和城北相仿罢！

　　仙君府高高在上，哪管普通民众死活呢？

　　当然，如果知道这件事，顾北行相信会有人出面。无论陈夕还是崔立言，甚至徐清歌詹云峰和薛石。

　　但谁能知道呢？

　　老百姓哪有胆子跑到高高在上的仙君府喊冤？

　　人心向恶。

　　尤其在丧失监管的法外之地更加如此。

　　耀星城便是法外之地，乃至于整个星瀚仙域。

　　“起来吧，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

　　没办法回答花无道，顾北行只好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态度。

　　“是……多谢……多谢二公子……”

　　小三脸上的泪水愈加汹涌。

　　他的内心曾一度煎熬到近乎绝望，然而曙光却在不经意间照亮，让他恍如梦中。

　　来到城东那处民宅时，院子里正传出无比凄惨的哭嚎。

　　“糟了！”

　　小三闻声色变，急忙踹门冲了进去。

　　花无道跟在小三后面。

　　“你们这几个畜生！给我死！”

　　耳畔响起花无道暴怒的吼声，顾北行脚步微顿，站在门外向里望去。

　　院子中央搁着一张木桌，木桌上躺着一个姑娘。

　　姑娘的哭嚎已经转为抽噎，被小三搂着的上半身剧烈颤抖着，下半身露出两个圆形的肉柱和被肉柱包裹着的森森白骨。

　　旁边，破破烂烂的裤子里装着自胯下齐根砍断的双腿。

　　温热的血迹浸满木桌，染红了破破烂烂的裤子，也染红了漏着脚趾头的草鞋。

　　木桌四周站着一群孩童。

　　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切，脏兮兮的面颊盛满惊恐，想哭却不敢哭，想跑却不敢跑。

　　顾北行转过身，脸色煞白。

　　一半是被气得，另一半是被吓得。

　　院子里，花无道沉声道：“赶紧让她躺着，腿还能接上！”

　　又听小三欣喜道：“小草你听见了吗？花大哥说你的腿还可以接上！别怕！别怕！我们得救了！二公子来救我们了！”

　　接着他抬高嗓音喊道：“大家不要害怕！花大哥刚刚把教官杀了！他是好人！仙君府来救我们了！”

　　民宅一阵沉默。

　　这群孩子对武烈的惧怕早已深入骨髓，没有人相信小三的话。

　　小三还在大声劝慰，顾北行深深吸了口气。

　　仙君府来救你们？

　　从某种意义而言，仙君府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吧？

　　他掏出传音石，把沈青叫了过来。

　　沈青办事效率很高，问明武烈的住处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押人返回民宅。

　　“二公子，怎么处置？”

　　顾北行背对着他们，挥手道：“带进去，宰了。”

　　武烈涕泪横流，似一滩烂泥般嘶声求饶，直到人头落地才终于闭嘴。

　　武烈身死的一瞬间，民宅里蓦然暴起震天的哭泣。

　　那一声声稚嫩又尖锐的痛哭让顾北行的胸口忍不住发闷，等花无道为小草接上双腿后，他将小三叫至身前：“我会给他们安排新的住处，让他们先跟沈青走，你和我去仙君府一趟，我还有话问你。”

　　小三懵懵懂懂点头答应。

　　时至此刻，他仍感觉自己身处梦境。

　　六年地狱般的生活，武烈好似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压在他和所有同伴头顶。

　　而顾北行在他心里就像一个巨人，压在他头顶的武烈又仿佛变成了颗小石子，被巨人轻飘飘一脚扫开。

　　然后，这座山轰然倒塌，那股无法言说的轻松感觉令他如踏云端。

　　小三踩着轻飘飘的脚步随顾北行前往仙君府，谁知民宅里的孩童呼啦一下全部冲了过来。

　　“三哥，你去哪儿？”

　　“三哥，你不要我们了吗？

　　“三哥，我不跟这个人走，我要跟你走！”

　　沈青颇为无奈。

　　顾北行想了想，问道：“府里能安排这么多人吗？”

　　沈青犹豫道：“可以，但等招来新的小厮仙娥，估计房间会不够用。”

　　“那就先回府，你抓紧时间买一处庄园。”

　　“遵命！”

　　在顾北行和花无道的带领下，二百多名孩童浩浩荡荡直奔仙君府，引来无数目光。

　　等到了仙君府门前，守门小厮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眼眶。

　　顾北行转过身笑道：“大家先和沈叔叔去住的地方洗澡换衣服，我和小三说几句话，完了让他去找大家，好不好？”

　　话音落下，孩子们纷纷把视线投向小三。

　　小三忙道：“去吧去吧，我等会儿就来。大山你看好他们，这里是仙君府，让他们都乖乖的！”

　　人群里走出一个虎头虎脑宽肩阔背的少年，举起双手喊道：“都听到三哥的话了吗？咱们已经得救了，以后别再干那些小偷小摸的坏事！一旦发现，我大山就再不认他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说完，跑到沈青面前站定，“沈叔叔，麻烦你了。”

　　沈青点头，领着众人去了小厮仙娥的居住区。

　　“我们也走吧。”

　　顾北行带头去向后宅。

　　见花无道阴着脸不说话，他苦笑道：“花兄，气还没消呢？”

　　花无道冷哼一声：“失职！失察！令人失望！”

　　顾北行叹道：“我这不是正在尽力补救吗？”

　　“现在补救，那些断手断脚的孩子也没办法恢复正常。”

　　花无道余怒难消。

　　“我保证给他们一个安稳的生活，也保证以后耀星城绝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请花兄监督！”

　　顾北行语气郑重。

　　闻言，花无道神色稍霁：“好！我拭目以待！”

　　小三走在后面，默默聆听二人交谈。

　　他明白花无道的怒火从何而来。

　　平心而论，他也曾怨恨过无所作为的仙君府。

　　但当顾北行碾碎头顶的大山时，那些怨恨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现在，他只愿沉浸于眼下无忧无虑的轻松感觉里，再无任何苛求。

　　三人行至乾坤殿，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风声。

　　紧接着，陈夕从天而降。

　　他神色从容，衣衫和离去时一样干净整洁，压根看不出丝毫战斗痕迹。

　　小三目瞪口呆，被陈圣仙拉风的出场方式给镇住了。

　　陈夕同样望着小三，视线从那张黑乎乎的陌生脸庞划过，又打消瘦的身体上转了一圈，尔后……

　　血手修罗冷面屠夫忽地笑了。

　　笑得活像只看见烧鸡的黄鼠狼。

　　“小伙子，拜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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