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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8秘密


但茫茫江湖路,并不是每段都有锦簇繁花,反而大多数都难走的很。

        他们一路疾行不停,不出几日便无知无觉地行至寿春百里之外,再有几个时辰就能进城休息。连日奔波,三个人都难免筋疲力竭,就连沈寻偶尔也会撑不住露出疲态。

        不过沈小公子一贯精力旺盛,疲了半个时辰,就要皮上半个时辰才能找补回来似的,嘻嘻哈哈没个正形。这会子他手里把玩一只没贴药名的药瓶,正打趣道:“我竟不知,小陆大人原来每日杂学旁收,除了要读《南疆金粉录》,还爱听书听戏,专拣禁书听。”

        他说的正是几日前陆海音听的那出《长生天》。

        几人离开的时候,那书正说到第五折落幕。台下掌声零零星星,似是没什么人要接着听,驿馆主人当即阔气地摆手让说书人同他徒弟演《金屋梦》,气得那老头一吹胡子碎碎念念嘟囔几句,手里的刷木颠来倒去又“咣”得拍向他徒弟脑壳,疼得他徒弟眼泪汪汪。

        陆海音本以为沈寻压根儿没放心上,谁知对方不仅记住了,还饶有兴致地翻出这笔旧账。他放下手里的闲书,抬头道:“沈公子见笑。陆某孤陋寡闻,确实不曾读完这本《长生天》。”

        陆海音并没有说谎。《长生天》风靡乾帝当政的那阵儿,她正易容改貌,批了皮儿周旋于北陈官场上左右逢迎,能有闲心知道个意思便已经够给面儿了。

        好容易等裴珩进封襄宁公,执掌权柄的手一挥给解了禁,她自个儿又被下了北府十殿的地下大牢,实在是同它们没得缘分。

        沈寻大约也想到了这层,没再接茬,只是撇撇嘴,“《长生天》么,实在没什么好看,不过就是个最土气的皇子复仇记罢了。”

        “是么?我倒觉得有点意思。”陆海音重新拾起案几上的书,往后翻了翻几页,“听那说书人拢共要讲十折子戏,怎么你这本印到第九回便没了。”

        《长生天》第九回——《旧太子回首谢江山,新少侠却遇赏心人》说得却是废太子最终离京,远走江湖的结局。

        左边儿批注了几句诗,勾连转折笔力遒劲,字是好字。她低头默念那几行诗,“行行即长道。道长息班草。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夷世信难值。忧来伤人。平生不可保。”

        诗也是好诗。只一抬头见着沈寻,心下又添了一句感慨,人么,不是正经人。

        “本就没有第十出。”药瓶在空中起落上下,沈寻一边接一边应道:“那废物太子都远遁江湖了,自然海阔凭他跃,天高随便飞,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才是他的正经,不必再赘述后续。”

        陆海音正欲说话,前行的马车忽然打个颠簸,她本就虚弱的身体登时没撑住,直直往前摔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空中的药瓶“咚”将毛毯砸出一声闷响后,敞开的瓶口一颗药也没漏出来。这个空心瓶儿却跟他主人一样颇有眼色,随便滚了两滚后又骨碌碌滚远了些。

        沈寻环起手臂,动作轻柔得像拥住满怀的云彩。他低头轻声问陆海音疼不疼,声音低柔,像化冰的春风——好像刚刚被撞上胸口的不是自己一样。

        怀里的人半张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见不到说话人的表情,几乎就要被那平稳如湖的声线骗过去。

        可陆海音刚巧抵在他的心口前。

        耳畔边是一阵一阵急速而震动的心跳,毫无规律地在沈寻胸膛里骤然乱跳,好像心口藏了面鼓似的。陆海音没来由地想到郁州灯会那晚,她那时那日听见自己胸腔里如滔滔江水澎湃不绝的心潮,也是今时今日这般的响亮。

        “刚刚过了个小土坡,前面再经过一个分岔……”江茂一挑起马车帘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下,坐在马车外幽幽说道,“路就到了……”

        陆大人面儿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只是耳根到脖颈都泛起烟霞粉色,被白色的衣领风毛拱得像雪后晚霞一样撩人。她轻轻挣脱开沈寻,撩开帘子,只说自己要去外边儿透透气。

        沈寻有点遗憾地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臂,还是按捺住自己想把人一把拽回牢牢禁锢的小心思,心想做人还是不能操之过急,“急者缓之,留者攻之”,这就是古人的智慧。

        跛道要知道他自个儿病重期间,沈寻跟风一段读的一肚子《素问》读成这个鸟样,估计能跳出棺材板把沈寻原地剃度,佛也好道也好,且在日月坛跪上七天,让他少去祸害良家子弟。

        然而沈寻并没有时间放空太久。

        马车骤然停住,陆海音挑开门帘,冲他皱眉道,“沈寻,情况不对。”

        又一个日暮时分,前方长坡后头的树林突然惊飞起成片的乌鸦,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向树林另一头。

        原本被一团黑云似的乌鸦覆盖住的栎树顿时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兀自孤独地向落日四仰八叉。连绵不绝的树林徒留松柏冷杉抻出细细的针叶,迎着冷风巍然不动,只是偶尔因为地面扬起的灰尘抖落两下。

        远处的寿春城隐隐约约从树林的间隙中投射几幕剪影,河边小城安静坐落,千缕炊烟,万家灯火,对漂泊在外的旅人合该是极致的吸引。

        沈寻眯起眼睛仔细凝视片刻,立刻领会了陆海音话中未尽的意思。

        哪来的烟尘呢?

        眼下正值寒冬,之前郁州至寿春一带雨雪霏霏,直到近日才天色转晴,也并无大风,那树林里却扬起了一阵阵细微灰尘,被沈寻和陆海音捕捉个正着。

        地面惊起的灰尘,突然惊飞的乌鸦,和刚刚日落就极端平静的寿春,如说前头没有埋什么圈套,那未免也太巧了。一个巧合是巧合,十个巧合便是工巧,百个巧合必有圈套。按照陆海音的话说,凡有襄助,必有所图。事出反常,常有祸患。

        “沈寻,假若是你在郁州发现了逃犯停留的踪迹,但一时无法判断他们究竟走了哪边,你怎么做?”

        兵分二路,守株待兔。

        江湖逃难王沈寻和照夜庭陆指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意思。

        从郁州前往江夏路程迢迢,不走寿春根本没法补充必需的物资,寿春城几乎可以说是河南官道东段西行的必经之处。任何一个正常人推测出自己的死敌一定会经过这里,必然会做同样的反应。

        埋伏此处,然后等死敌就在这死。

        “阿杏先前示意’一路直行,诸事莫理’,也许是另一个意思。”沈寻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片刻功夫之后迅速下了决断,“咱们绕开寿春,直接去江夏。”

        陆海音沉吟片刻,接着补充道:“马车毕竟太慢,我们此番去江夏路途遥远,不如轻装简从直接骑马。”

        她扶着车辕慢慢下车,手指却依旧停留在车辕上摩挲,不时敲敲打打。几息之后好像寻到了某一处合意地方,对着敲了敲,方才亮出袖中一弯雪亮寒芒。

        天问剑小臂长短,在夕阳下折射出淡金的光泽,陆海音熟练握住剑柄,手腕翻转欲作劈招,临到关头却到底没劈下去。

        她叹了口气,转头对沈寻说道:“你来吧。我如今筋脉尽断,’天问’在我手上,也不过是把废剑。”

        谁料沈寻并没有接话。

        反倒愣愣地盯了会儿她欲砍断车辕的动作,突然伸手紧紧攥住对方抬起的手腕。陆海音以为他没明白,于是耐着性子又解释一遍。他们既已猜到前路有埋伏,不如将计就计,将马车的车厢藏在山坡这一侧假充休息。等北府追兵发现不对劲上前查看时,他们早以骑马奔袭千里之外。行个金蝉脱壳计,以争取逃命的时间。

        但沈寻对此依旧没什么反应,另一只手接过天问剑,驴唇不对马嘴地道了声:“我来。”

        陆海音有些奇怪,直到对上沈寻的目光,却忍不住心下一颤。对方的目光亮得惊人,那湖光下潜藏的波澜,好像即将荡漾出涟漪万千,遮住重重欲说还休的心事,沈寻像在看他,又像透过她看见了什么尘封已久的旧事。

        好在沈寻虽是出身,动作却动作麻利。手腕翻转,顺着陆海音先前指出的地方果断一劈,淡金色的剑刃在空中划过一道灿烂却不刺眼的光芒,竟和陆海音一贯使用的路数如出一辙。他不是常拿刀剑的人,谁料这一式劈招仿佛早已演练多次一般用得熟练无比,倒让人刮目相看。

        江茂按照事先圈定的位置,将车厢调整成特定的角度,从山坡那头看来,能隐约瞧见上半部车厢,只会以为他们在此处休息,决计想不到连人带马早就逃之夭夭。

        等江茂牵着无车可驾的两匹马走到跟前儿,沈寻才故意后知后觉地调整了脸上表情,端方稳重地低头问陆海音,“你的身体能骑马吗?”

        陆海音见不得他那副拿腔拿调的样子,扫了他一眼,“能骑。”

        “你抱我骑。”

        “不过沈公子,你的秘密可真多。”陆海音趁着沈寻来不及反应一时发愣的间隙,扬了扬先前被攥住的手冲他冷笑,“我先前探得你没有内力,不是习武之人。谁知今日再探,竟是内力充盈如海,深不可测。”

        “陆某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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