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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岐川公主


  当今天下,  夏天子王室虽然衰微,但为表面的样子,仍有五年一大朝觐的规制。

  这一回的朝觐时间,  定在延介四十九年春。

  夏天子在天下共主的位置上坐了四十九年,从年纪轻轻坐到了垂垂老矣,却没有多少功绩。就连每五年一次的大朝觐,  也时常有诸侯多年不朝。

  他或许终于觉得自己理当在自己快要驾鹤西去的时候做点什么,可供他四十多个儿子和几百个孙子缅怀,于是在延介四十八年的时候派遣使者前往诸国,言道明年大朝觐将要敕封天子正卿之位,  正卿可号辖统御诸侯王爵。

  以此引诱各位诸侯前来钤京,  保存他入土前的最后尊荣。

  这主意不知是谁给年老昏聩的天子提出,但是诸侯得知之后,  却都正了正身子,有抢夺这正卿位置的,  多已开始摩拳擦掌。

  距离上回齐晋两国的宜下之战已过去三年,那晋国大将军陆沧和副将谢岸在宜下以少胜多大败了齐军五万精兵,坑杀五万人一战扬名。

  此战过后,  晋国一雪前耻,  逼迫齐军退让至清鼎关,  把在虹度之战中割让的北二郡沛川、定阳,  东二郡重阴、管门尽数收回,  止纳岁贡。

  世人盛赞晋国国君姬昼才华冠世文韬武略,这回的大朝觐若要敕封正卿,  不得不说他是个极有可能的人选。

  对于当权者,  比起关心他的国君当得怎么样,  世人更关心他的一些花边消息。

  钤京虽距离绛都有十万八千里远,  但是桃色消息飞到世界各角落实是一件神奇的事,充分地论证了坏事传千里的论点,所以在今年春日,钤京百姓大多已经知道,这次将朝的七位诸侯里,那晋王姬昼是个克妻命。                        

                            

  春日的钤京茶棚里头,闲汉们无事聚在一起,有个汉子便说道:“六年前,晋王曾有个心上人,莫名其妙得了急症死了;三年前,那位坊间四大美人之一的凝光夫人也死在了晋南。大家都说,好端端一个大好青年,怎么偏偏是克妻命。”

  “听说长得颇好,可惜了。”

  他们为此深表遗憾,不然的话,这回大朝觐,各国诸侯可以带家眷前来,他们本还想瞧一瞧那位凝光夫人的美貌的。

  “长得好的可不止那一位;这回倒是听说昭国国君叶琅要带他那妹妹岐川公主来相看夫君,这岐川公主可是个大美人。”

  “岐川公主?怎么此前没有听过?”有几个汉子一听就来了精神,还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大约是在做东床快婿的好梦。

  “哎,我也仅是听说,二十多年前昭国不是内乱,上一位正卿、七国盟主,也就是叶琅他父王一回酒醉后幸了个宫女,偏就那夜宫变,那宫女命大逃走,后来生了个遗腹女,正是岐川公主。她那爹爹本是上一辈里极美的美男子,闻说这位岐川殿下有七分似她父亲,端是美绝人寰。”

  “不瞒各位兄台,愚弟年前去昭国走过一趟生意,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岐川公主是个守寡的,膝下已养了个儿子,后院里更是养了群面首,风流至极。只是如此家世又如此美貌,甘愿做她裙下臣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这时立即有人拍掌道:“那我瞧着这晋王和岐川公主岂不是天生一对,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

  “老兄,”汉子拍了拍那人胸口,哈哈大笑,“昭王叶琅极宠这个守寡的妹妹,绝不可能叫她嫁个克妻命的男人。”                        

                            

  ——

  春日,钤京车马粼粼,各国王侯陆续到来。

  一驾由四匹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拉着的漆白鎏金的华贵车舆行过钤京的朝光街上,似有似无的香气遗留空气中,令人浮想联翩。

  春风和煦,华车左侧的雪绢帘子一角下忽然探出一根手指,极小心地将帘子挑开一条缝,接着从那缝隙间冒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外面。

  钤京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他打量着街道,树栽得没有永安城里的直,人没有永安城里的多,吃喝也没有永安城里的有趣。

  直到他突然听到一道女声在他背后响起:“小呆。”

  那帘子立即又放了回去,严严实实,一丝车内风光也透不出了。

  名叫小呆的小男孩回过头,朝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眨巴眨巴大眼睛,软软糯糯拉了拉她的袖子,撒娇说:“娘亲,在外面就不要叫小名了嘛……”

  白衣女子眉目明丽柔和,只是眉在淡淡地蹙着,她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说:“不行。”

  小呆嘟了嘟嘴,头一歪便歪到她怀里,拿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娘亲,说:“娘亲,舅舅说,说娘亲就是整天都不开心,才带娘亲出来散散心的。可是娘亲还是不开心。”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雪白的袖子上,说:“是啊。”

  她暗想,谁被逼婚都会不开心啊——但是小呆这个三岁的奶娃娃显然还不懂什么是成亲,如果她去给他解释,他一定会问上十万个问题,从什么是成亲,到要给儿子准备多少套房才能娶到老婆。

  取名叫小呆,实际上鬼灵精得很,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弥补了她在智商上的缺陷。                        

                            

  车舆停在驿馆的门口,她掀开帘子,就望到了站在日光下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约二三十岁,着了一袭清峻白袍。

  眉眼刀削斧刻,似带天然冷漠,但是见到她时,嘴角弯有微微的弧度,朝她伸手:“小宛——”

  她抿嘴笑起来,眼里闪着星星般的光彩,扶着他略带薄茧的大手下了马车,一把抱住他:“哥哥!”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一只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语声含笑:“才几天没有见,就这么想我了?”

  他低头望见她掰着手指,说:“四天五个对时零三刻了。”

  他忍俊不禁:“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真想。”

  后头车舆上还站着个三岁大的小奶娃,盯着地面正猜测着自己这小短腿跳下去有多大几率摔傻,末了拼命朝面前的两个人挥舞胳膊:“娘亲,舅舅,下不来……”

  他娘亲终于回过头瞧他,指了指车舆前摆着的小凳子:“喏。”

  叶小呆欲哭无泪,只好用自己的小短手搬过凳子,笨拙里掺杂着点灵活地跳上凳子再下了地,蹭蹭跑到自己舅舅的跟前,锅贴一样贴上舅舅的大腿。

  “舅舅,”他扬起明亮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说,“小呆一路也可想你了。”

  他舅舅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个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弯腰递给他,剑眉稍扬,说:“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是飞窜天,掷出去,能飞许多远。过几日舅舅带你去玩。”

  一旁伺候的婢女内监侍卫对这般的情景已经司空见惯。

  他们君上对殿下和小公子可是宠到骨子里。若是王宫里伺候的老人就知道,君上他平时冷漠极少会笑,偏只是对殿下总是带笑。                        

                            

  人这一辈子大抵都要遇上一个克星,叶琅觉得自己的克星就是这个妹妹了。没有什么多余的缘由,只是觉得她太好,好到他愿意宠她一辈子。

  “走罢,先进去。一路风尘仆仆,先去沐浴更衣。过会哥哥带你去用饭。”

  说着,一举把小呆抱起来,道:“轻了,得好好补补。”

  驿馆因要容纳多位王侯,去年翻修过一遭,修得还算能住,只是钤京寸土寸金,所以免不了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琅刚迈进院子,迎面就走来几人,双方狭路相逢,微微颔首便算见过。

  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昭王身侧那白衣女子侧身避了避,反而令谢沉觉得可疑,多瞧了眼,立即被叶琅冷冷看过来。

  他客套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只是觉得似乎有点眼熟。

  当然这不是他该管的,他现在首要大事还是去接他的上司。

  叶琅稍一回头就见自己妹妹的神色有些发白:“哥哥,我,我要回去。”

  他眉头稍皱:“怎么了?”他转而就想到刚刚那个赤袍青年的目光的确有些可疑,眼神凝了凝,说:“是不是刚刚那人看了你?别怕。”

  小宛声音有些发颤,说:“刚刚那是谁?”

  叶琅看向自己随侍的官员,有一个上前道:“回殿下,若臣瞧得不错,那是晋国的中军将谢沉谢大人。”

  叶琅却见她面色的确有些不好,回想了番那人似乎目光没有特别不对,那么,就是与她的过去有关了?

  三年来,他问过她的过往,只是提起这个话题,她都会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神色郁郁苍白,他便再未提过。无论她过往怎么样不堪,如今她是他的妹妹,他却再也不能叫她受一丝的委屈。                        

                            

  现下似乎可以窥到一点痕迹。

  但若那会伤害到她,他宁愿不知。

  别的人,也别想再伤她一次。

  他稍稍侧眸,望见她的眼睫低垂,目光仿佛落在院落里的一树海棠花上,似有些失神。

  叶琅这次带她来钤京,正是为了给自己这宝贝妹妹寻一门如意的亲事。

  她自言三年前她那夫君因为欠债给人打死了,留了这么个孩子,怪可怜的。

  他不知道怎么安抚她,便常叫些王公贵胄家里的俊俏公子进宫小宴,看她瞧上哪个就留在宫里,腻了就放回去。

  但是她似乎谁也看不上,又似乎谁都可以。

  这就叫他心中存了疑惑,想着或许这些庸才的确配不上他的妹妹,他的妹妹要天上地下最好的那个,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一回的大朝觐上。

  各国带到大朝觐上的人自然都是杰出的,剔除那些老的丑的风流成性的,勉强还能挑一挑。

  他已经给她安排了许多场相亲小宴。

  在房中沐浴时,日光透过精致的窗棂照进来,水波荡漾,她失神了好一阵。

  三年前,三年前,……

  她捂着头,不愿意再回想。她只恨天下没有忘情水,可以一解余恨。

  三年前的暴雨里,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一列人进了间华美殿宇,座上青年玄袍修身,冕旒微荡,他稍低目光看向她,立时站起,大步走下阶陛,把她用力拥到怀中,凝顿了很久后,低声说:“叫哥哥。”

  “哥哥。”

  ——

  谢沉到城门口去迎车驾时,隐约地又想起昭王叶琅和那个白衣女子。

  他此时已经问清楚了,那个白衣女子正是岐川公主,名讳倒被他们捂得严实,他没能打听出来。                        

                            

  听说叶琅要给这位岐川公主觅位如意郎君,这自然是联手昭国的大好机会,虽然这个消息刚出来的时候,就有朝臣上谏,陛下这么好的条件,配那岐川公主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不妨试一试。

  但这样的折子自然也是被一件件拣出来,曝晒在御书房的廊下,跟三年前他们那群人上谏说凝光夫人妖女误国的那些折子沦为了一样的下场。

  是以,他们又都觉得,陛下自己要为文烈王后守孝,不妨碍他们这些列卿可以迎娶,所以他们又纷纷上谏,表示自己很可以。

  好在陛下虽然伤情,但智商还在,这条没有反对,这一回就是带了一群年轻有为俊质清雅的臣工来了,也包括他谢沉和他表弟谢岸。

  谢沉自己对女色没有什么感想,他素来游戏人间,这一回主要是帮助谢岸完成这个大任的。他摸了摸下巴,觉得谢岸那手漂亮的剑就很能吸睛,加之他很舍得花钱,哄小姑娘自然手到擒来——但是听说岐川公主是个寡妇,还带了个三岁大的儿子,不知谢岸能否拿下这一类型。

  他还在想,便听到辘辘车舆驶来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思。

  他抬头看去,只见舆上素帘掀起一角,从里缓缓下来一个人。素冠素衣素带素靴,神情有些冷清,眼神淡漠。

  他立即迎上前,行礼:“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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