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正文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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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地十月, 霜风过处,秋色绵延南国万里江山。
天下的局势在一夕之间又变得如此之快,坊间说书人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以讲, 譬如讲起几年前从晋国出逃的公子温瑜,原来是逃赴了齐国,寻求齐王的庇护。姬温瑜言道当今晋国正统应是二公子姬央, 而晋王姬昼窃国谋位,来位不正,当受诸侯共伐之。
原本,燕国与齐国自有一番宿仇纠葛, 晋国要援燕伐齐, 其余诸侯务必同盟之,但是此旗一竖, 各国又纷纷观望起来,究竟是站在素来强劲的齐国一边, 还是要与新盟主共同进退。
是以,论道德仁义,似乎两方都很有理;天子号令不得不从, 然君臣长幼之序, 也不得不叙, 毕竟晋惠王薨, 他的弟弟晋庄王受命继位名正言顺, 那么若要挑选继承者,也是在庄王的儿子里挑一个才对。
霜叶红透, 永安最大的茶楼怀唐楼上, 到了打烊时分, 那说书场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客人, 最后都渐渐离去,只有个缚着面纱的白衣姑娘还坐在角落里,手中端着一盏茶。
茶已冷掉,她目光愣愣地落在茶盏上,茶楼里的茶博士殷勤地过来,哈着腰笑问:“姑娘,咱们已经打烊了,您要是爱听,明儿再来听罢?”
她闻言,如梦初醒般抬起眼,才发现面前茶博士堆笑的脸。
方才的思绪戛然而止,她垂下眼睑,温和一笑,说:“哦……这样晚了。”她付了一百文钱,那茶博士的脸上的笑意更甚了,直送她出到门口,说:“姑娘明儿再来啊——”
她回头,默然地点了点头。
夜色里,那姑娘白衣白裙,拢着一条银白的狐裘,背影高挑纤细,不知是谁家的夫人,接送她的车舆都是那种低调的奢华。
这位姑娘她业已流连茶楼许多日子了,只管坐在说书的场次里,这也正是他们家新近大热的场子。
怀唐楼是个全天下连锁的茶楼,消息又素来是五湖四海最灵通的,每逢战事起,他们就有独家的方法能打探到最新的消息——无外乎是跟朝廷里或者军队里有些生意上的联通了——但并不作它用,纯纯用来编做说书的材料。
“哥,那位姑娘都连着来了半个月了,从早上一开门就卡着点来,到晚上打烊的时候走,坐的地方、点的茶水也都一样,真是怪呢。”
“怪你个头,有钱赚不就行了?”
两人叽里咕噜地关上了茶馆的门。
这怀唐楼最近所说的这一出燕齐旧仇新复、晋王兄弟相残的戏码,便极能博人眼球,平头百姓无处得知前线之事,多愿意去怀唐楼里听个新鲜。
十一月,永安城霜风更甚。
惊堂木一响,全场里鸦雀无声,台上老先生唾沫横飞,说的正是前几日里,晋王姬昼亲率三万大军攻打齐国,从晋南发兵,直取齐国重地赤滨。
茶博士注意到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白衣姑娘,见她仍是那样怔怔捧着一杯茶暖手,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听。
当此时,老先生一顿,说道,两军阵前,晋王姬昼与三公子姬温瑜经年重见。
不知是提及了哪个名字,叫她容色一振,抬起了眼,看着那老先生半晌。
茶博士见状心想,如今天下皆知那三公子可怜,原是先王嫡子,生得也是温润如玉,天下姑娘没有不喜欢公子温瑜的——这位姑娘,大抵也免不了俗罢?
公子温瑜痛斥晋王,为人子而不孝,为人兄而不悌,为人君而不仁,为人夫而不义。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怎么堪承晋国百年江山,怎么堪任万千子民之君尊?”
场上也群情激奋,看客们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这种弑父母杀兄弟亡妻子诛臣工的人,又怎么能做一国之君?亏他们早些年还给他那仁义道德的假象骗了云云。
老先生呷了口茶,继续说,晋王姬昼反驳他说:“论不孝,君与废太后共谋弑父,比之孤有过之而无不及;论不悌,庄王毒杀其兄、我父先惠王之事证据确凿,实我所望尘莫及。论不仁,杨郡薄氏子弟滥杀无辜残害苍生,谈何仁德?论不义,你夫人薄氏与你大难临头各自逃飞,可堪称一个义字?”
看客们又纷纷说,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隐情,那公子温瑜素日装得君子翩翩,竟然也行过弑父之谋;而他的老爹晋庄王的王位,原来也是来路不正,是毒杀了先惠王才得到的。
老先生笑眯眯地听大伙儿七嘴八舌说完,声音渐渐消了,才继续说:“两军对峙,那公子温瑜当下气急败坏,命帐下将军张弓拉箭,意欲射杀晋王——”
这样一句话出,场中霎时寂静一片,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了。
“那支箭嗖地射出,带着凌厉疾风,——一箭穿了身。”
几乎连呼吸都静下来。
“天下众说纷纭,赤滨素是齐国边防重地,有易守难攻之称,赤滨守将历来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此次派出的大将更是屡战屡胜的老将。晋王年纪太轻,才如此胆大妄为,敢试探这样一出。经此一役,晋军军心大乱,败退至了晋国东南的曲水。”
“曲水?我怎么记得,曲水就跟咱们昭国以前……”
那是昭国人的耻辱,数年以前在强齐威势之下割让了渭陵、长兴。渭陵、曲水、赤滨三郡相连,以水为三郡之界。
曲水和渭陵更相近些。
“晋军这来势汹汹去也匆匆,倒是叫齐国人笑了好一阵,还说晋国人是纸糊的老虎,一吹就倒。”
闻此,场中另有几个人笑道,“我倒是听说,晋国军中纷纷议论,他们陛下原本身手敏捷,这样一支箭又怎么会避不过去?后来便起了谣言,说那晋王陛下,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原本前景大好,可月前回到军中时,双目竟已失明。估摸着正是这样,那一箭才没有避过,如今双目已眇,又重伤危在旦夕;也不知他辛苦二十余年的基业,又是否要还到他那不肖的弟弟手中。倒真是可怜呐。辛苦经营,终是做了他人嫁衣裳。”
“何况听说他上书求天子赐婚岐川公主……但,又也是不了了之。想来,我们殿下怎么能嫁给他?”
这样不轻不重的几句话,落在她的耳中,竟似大铁锤铛地击中她的心头,霎时间头昏眼花,耳边嗡嗡作响。
原本这仍然是寂静的,只是突兀的,一声脆响,茶盏摔得四分五裂,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那个白衣女子腾地站起身,从怀里掏了一锭银子,扔给了茶博士,匆匆下了楼去。
面纱因行得急被吹开,露出来一角,大抵能望出那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
宫门打开,重重守卫纷纷侧退行礼,白衣女子没有丝毫停顿,带有万分的来势,向中清殿去。
天色蒙蒙,似是要下大雨。这样的大雨在秋季的永安很常见,阴郁的云堆聚天边,秋叶在风中飒飒地响着。
万里肃杀。
她直推开中清殿的门,泪痕满面:“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宛,……”案前白袍青年微微蹙眉,目光却闪了一闪。
中清殿里尚有几名臣子在奏事,见状纷纷低下头告退。
叶琅望了她半晌,逆着殿门照进来的光,那个姑娘亭亭玉立,她从不因她身份卑微就低眉敛目,也不因她是堂堂公主便凌驾众人,三年前她亭亭地立在那里,叫他觉得这个妹妹值得疼爱。
可是他又该怎样说。
“哥哥……”她的眼中盈盈地闪着泪光,“是不是曾经有一道天子赐婚的谕旨?”
天子的谕旨,愿意的话,遵从是恩荣加身,不愿的话,弃置一旁也无伤大雅,——如今的王室,便是如此衰微。
叶琅凝了凝眉目:“小宛,先前他百般纠缠你,哥哥不会让他得逞。哥哥也不允许你嫁给他。”
这天下的局势瞬息万变,他既要小宛平安喜乐,就绝不能让她涉足战乱。身处权力中心的姬昼,他又怎么能是小宛的良配?他是孤家寡人,随时豁得出命去;退一万步来说,小宛若嫁他,岂不是随时要做好守寡的准备?
嫁给旁人,他尚有法子斡旋和离,可嫁给王室,哪里还有退路了。
但她顿了顿。
殿外忽起了风雨,风雨剧烈,涤荡着这天地。她轻轻侧耳听了半晌的雨,失神,说:“哥哥,若是此前的我,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直至今日,我才知道一个真相。”
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就一点儿都不会知道;只要你不知道,你就不会觉得亏欠。
她自认读过的话本子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其中有一种便写的是姑娘病重,公子为了救姑娘的命,不惜以千金万金求医,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去采药,将姑娘感动得涕泗交流,最后喜结连理。
但是姑娘总会知道。
她却永远也不会知道。
近日,她觉得身子渐渐的好了,没有以往三日一昏五日一倒的严峻,甚至入了十月以来,都不曾再昏过去。
老国医替她诊脉时连连贺喜,说是身上毒不知有什么法子竟然中和掉许多,残毒大抵也将陆续地中和,不会继续危存体内。搭配名贵药物调养,想必假以时日就能彻底地去除余毒,回归正常。
她自然明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中毒六年之久,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一夕痊愈。
老国医百思不得其解,说,或许是殿下外出游历,人精神好多了,跟着身体就好了;又或许……。他微妙一笑,笑说,许是殿下得天庇佑,有仙人点化呢?
“天下药物完完全全,并非一定要入口才能养病,所嗅、所触、所服之类,悉有可能。”
她想到了那只香囊,又想到了那罐蜜饯,还有夜中时常闻见的莫名安心的香气,还有……太多太多细节,全只是她的猜想,至于是也非也,都已经无从论证。
可世上不会有什么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
老国医取了长生殿里的一点香灰查验,说:“这香灰里有几位药都有解毒安神的功效,寻常的香里却不会添加。”
也许,也许正是如她所猜测的那样。
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他不想让她觉得亏欠,所以连离开都那么悄无声息。
中清殿的灯火被疏狂的风吹得暗淡了一阵,她从回想里争醒,迷茫地,她说:“恩报纠葛,斩不断,理还乱。既然天子赐婚,昭国又怎么能不从呢?”她淡淡地笑了笑,心中有无限的、无限的激荡。
但是叶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非是我抗旨拒婚……”他顿了一顿,“小宛,你当也知晓他失明之事了。是他自己,与我协商退婚。”
“退婚?”她不可置信地抬眼,心里忽然激荡,急着又问:“为什么?他怎么会退婚?”
叶琅淡淡一叹,说:“他觉得自己如今双目失明,再也配不上你了。”
——
十一月,退至曲水的晋军突出奇兵,两个日夜,便攻下渭陵和长兴,但没有入城掠夺,而是仍然驻扎在渭陵以北的山野间。
点评家们却纷纷不解晋王此举何意,渭陵、长兴原属于昭国领土,虽然攻下来,却未必有什么战略上的用处,有若困兽之斗。但齐国已经派军阻其后路,有人大胆预料,不出一月,晋军必破,晋国大抵也将要改朝换代。
如此的困厄之境中,各国的态度也愈加微妙起来,纷纷隔岸观火。
大家心中明白,这是晋王身为诸侯盟主的第一战,倘使败了,那就是德不配位;唯有胜绩,才可以服众。
但就在这般严峻的情势之下,晋军这样危急,却也令人觉得没什么希望。
永安城里有从北边过来的商旅,纷纷说道,北边的雪又大又急,渭陵山周大雪封路,只怕他们没有后继的粮草,也没有法子维持太久;至于医药,就更没有办法了。
他们还听说,有晋国的将领闯入渭陵城中屡次三番求药,大家便得知,晋王他的确快要不行了。
才十一月,渭陵一带竟下了大雪。众人纷纷言说,这是天要亡他的路,是没有办法的事。
要说这场战役已经僵持了近一个月。听说晋国朝中正在商议储君人选,料定他们国君经此重伤,大抵也是凶多吉少。
渭陵。
天寒地冻,路途艰险,走马极为不易,永安偏南还算好些,愈是往北,愈加湿冷。
雨夹雪的天气里,赶路人稀少,路边茶棚小二瑟缩着等了半天,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骂骂咧咧地预备收拾东西回家,不想这天黑薄暮时分,还有人叫住他:“小二,上壶热茶。”
他望过去,只见三骑,一女二男,那个女子似身份尊贵些,另两人都称她小姐。
那裹着白披风的小姐被兜帽挡着,看不清容貌,却有着一管轻云出岫的好嗓音:“这是渭陵了么?”
小二上了热茶,滚滚白雾冒出来,笑道:“是啊,已经到了渭陵界。”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界碑,那小姐的目光投过去,旋即暗了暗。
“赏你的。”那其中一个男人笑着丢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小二千恩万谢地走开了,心里却在想,他们带着点永安口音,这个时候来渭陵,莫非有些什么变故么?
却听另一个板着脸的男人说:“小姐可考虑清楚了?若是当真要去,属下一定要陪伴小姐一起。”
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北方。那里不止有渭陵,还有曲水,还有赤滨。
渭陵一带多山多水,这连绵起伏的丘陵,统称叫了渭陵。
江南的山往往秀险,看似秀丽,实则险峻,这点在雨衡山上淋漓尽致;而至于渭陵群山,也一样相通。如今冬雪覆盖群山皑皑,那藏在雪下的危险就更加未知。
晋军的大营设在曲水东郊,正与渭陵相接的山野间。
小宛到了晋军营帐的那一日,是个大雪天。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诗经里那样的雪天。
众人也不敢拦,这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岐川公主是他们陛下的心头肉,可是碰不得的。
他们便见传闻里温柔似水的岐川殿下她气势汹汹地走过面前,带了一阵风起。
而将军里的熟人,那就更多了,个个张着嘴想打个招呼,可一见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也就退到了边上。这想必是找他们陛下算账来了——仔细一想,近日陛下似乎又没有得罪过殿下,怎么……
怀着各色各样莫名的心思,他们让出光明坦途,小宛畅通无阻地到了帅营外。
这帅营的守卫当然不能也似他们那些不靠谱的上司似的,得象征性地拦一拦,才好顺理成章地退到旁边。
但这样稍微的一拦,里头的人大抵也就发觉了。
小宛踏进营帐,一眼就望到了那个男人。
对,那个可恶、可恨、可气人了的男人。他正坐在案前,衣袍是与外界的大雪如出一辙的白。他的手里握着什么,匆匆地背到背后去,她见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嗓音也含笑:“小宛……?”
她站在十来步外,注视着他的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凤眸崭亮,微微上挑,仿佛含笑;但是那里没有焦距了。
他也这样望向她。
她从怀里抽出一样东西,狠狠地砸到他身上。他措手不及地接住那个东西,吃痛地捂了捂肩头,还没有辨别出这是什么东西,就已听到她忍着泣音的话:“混蛋。”
他呆立在了原地,有些无措,依稀辨着声音向她这里走过来,又能在正正好的时间地停在一处正正好的位置,伸手,也正正好地触到她的眼下,揩去了那一滴温热的泪。
他垂着眼眸,仿佛与寻常无异,还能如往日一样,那般沉静地说:“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一个人来的?这里太危险,我派人送你回——”
永安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她就扬手给了他清脆的一耳光。“啪”的一声,门口守卫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后撤。
“混蛋,混蛋!”
“骗我好玩吗?”
“一次,两次,三次!”
“你信誓旦旦地说过什么,结果呢?”
“结果呢!?——”
她忽然嘲笑道:“这是几?”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但是他的容色更加地慌乱,不仅慌乱,少见的,她还看到了一缕挫败,一缕自卑。
“是啊是啊,我千里迢迢地从永安赶过来,就是听说你要死了,我来看看你怎么死的,了我心头的憾事呢?你这样的负心薄幸人,你这样的——”她说着说着,捂着了眼睛,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你这样的——负心,薄幸人……”
苍白的面容上立马浮现出一道红印,这下帅营里更加寂静,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大抵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到了嘴边,只是一丝苦笑:“我派人送你回永安。”
他等待了很久,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她现在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大抵是已经走了。
罢了;她既然肯千里迢迢来看他最后一眼,那还有什么强求。他淡淡地一叹,心中仍然在计量,时日已经差不多了,是时候安排……
他缓缓地往回走。
冷不丁地听到一道嗓音响在外头:“……嗯,就放这里,我自己收拾就好。……那个?呃,……放那儿。”
这嗓音若轻云出岫,温柔似水,他蓦然地凝住了神思,回头,却也发觉他其实已经无法视物;那脚步声转眼已近在耳边,他察觉到对方的手挽住了他,微微一愣。
他的耳边有什么响起:“喏,我既然打伤了你,我就勉为其难地留在这里照顾你吧。”
爱也好,恨也好,都随风去了。
她来曲水之前,心里就想得很清楚,这辈子她也许还是栽在他的身上了,栽了一次、两次、三次。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毕生的梦想原来以为破碎,可现下竟然一件一件地又实现。
有些心愿,你要说给神明,神明未必能实现,她明白了为什么盈光寺里他说,“要说出来才会灵验”——
他藏得太深了。她要是笨一辈子,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
人,总是不能太笨的,也不能太聪明。
他一怔,但是心间不知有什么在滋长,什么在发芽。仿佛连冰冷的冬日,亦不足以阻拦他心底的某种希望破土生长。
摧折一个人的骄傲,原有无数种方式,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怎样死去。带着满身荣光地死去,还是带着满身耻辱地死去。
守住一个人的骄傲,也许只需要,所爱的那个人轻轻地抱一抱他,说,“不会不要你。”
他喉头一哽,嗓音喑哑:“哪怕我要败了,在千年万年留下,穷兵黩武的声名?哪怕我困在这里,已经穷途末路……?哪怕我,……”
“你要这样问那就没意思了,那我走了。”她嘟着嘴打断他,心知这种诡计多端的男人,哪里能轻易地就败北。
他顺着这声音,轻哂着牢牢地从背后把她抱在怀里,用力地收紧胳膊,仿佛要把她永远地固在他的怀中,永生永世都不再放手。
“就……那么相信我?”
半夜时分,他还是觉得不真实,从睡梦中醒来,侧过脸,摸索着摸到她的脸上,摸了摸她的眼睛。可以想象她此时一定睁开了乌溜溜的眼睛,含嗔望他。
她原本也不知,他的心里还会有紧张的情绪,现在感知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一下。
他似的确听到她的轻笑,接着的一番话叫他觉得他得对她刮目相看了。
她头头是道地说,“唔,虽然我们身在局中,看似被困在渭陵曲水一带无法破局,但……这次拨的三万人却是黎河的三万人,没有从更近的晋南调用龙骧军。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晋南的十万龙骧军又做什么用处呢?自然是用来做后援的。所以,别的人不知下一步棋在哪里,自然会以为这是末路穷途。”
这前半,她是听小呆巴巴地跑过来跟她说的。还有后半,她话到喉头,却生生打住。那人从绛都给她寄了一封信,言道陛下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到绛都交代后事,她若再不前去,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才知道,天下人所谓他陷入的困局,原是他为护晋国百年昌荣的谋划。
宫殊玉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决意在渭陵苦守最后伪作战败而亡,挑选子侄辈中贤能者率领晋南十万龙骧军赶赴曲水救援,如此——一来履行与燕之盟合攻齐国,二来顺势而为赢下这场战争,三来为晋国新君造势,赢得天下信服……
算计生,算计死,连自己的死的价值都要利用得一干二净。这就是他了,他的一生为他的信仰辛苦经营,自然绝不会让苦心经营,为他人嫁衣。
就连死也不能随便地死去。肯牺牲自己的千秋万载的身后之名,为继任者铺平台阶。
她顿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湿了眼眶,才低声地继续开口:“根本没有到绝路无处可退的地步,又为何要一心求死?”
她的嗓音很轻,像落雪般轻。却飘飘忽忽地,落在他心中,叫他一颤。
帐外是翩然大雪,帐内寒气窜生,她贴近了他一些,见他双目轻阖,她心里仍然觉得酸涩。
犹如折鹤之翅翼,拔虎之利齿,断鱼之尾鳍。虽生犹死。
他却不能说。
夤夜里,他轻轻一叹,说:“因为……”
她设想过很多个答案,但是没有想到他说:“因为我打算假死,这样就能永远地陪伴你。小宛,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只有你。”
她不知这是他临时编出来哄她的情话,还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她茫然地想了想,应该是真的吧?
她眼珠一转,“你发誓。”
“发什么誓?”
“你发誓,你要是再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她撅起嘴,心想,别的男女都要海誓山盟,她到现在都没听他发过誓说要一辈子爱她呢。
“我发誓,若我此生再有任何对不起叶琬,叫我天诛——”
哪知她忽然伸手抵住他的嘴唇,说:“不要你天诛地灭。你若违背誓言,你就……”她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听得姬昼心里一颤。
“重来重来。”她嘻嘻一笑。
“我发誓,若我此生有任何对不起叶琬,叫我越来越胖,越来越丑,丑成天下第一丑男。”
他脑门一大滴汗,这个誓言对他来说真是太毒了啊。
这个夜晚,小宛过了会儿就因为赶路太累睡着了;他却久久没有睡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像烟花一样,一朵一朵在他心口噼里啪啦地炸开,让他辗转反侧,都无法入眠。
他小心地探出手,摸到她露在外面的小手,放在手心里焐热,就连触感竟然都这么不真实——他想,这一次,他不会松手了。
——
十二月,战局遽变却叫人始料不及。
晋国突然反攻,原本是困兽之斗,现下竟然能背水一战,迅速攻下了此前久攻不下的赤滨,与此同时,晋南调兵驰援,两面夹击,齐军大败,匆匆后撤。
次年,夏天子宜和元年元月,晋军兵临云鹿城下。
在那里,小宛见到了阔别四年的故人,姬温瑜。
云鹿城破,齐国守将亡命奔逃,但城楼之上烈火灼烧,在火光之间,他们望到了那个男子。
覆盖皑皑白雪的野地里,那个人的模样渐次清晰起来。姬昼转头对她说:“小宛,你等我一会。”
她心知这男人心眼比针还小,肯定不会让她跟姬温瑜讲话的,嘟了嘟嘴,走到边上去。
此去别经年,她见到姬温瑜的时候,才觉得,时光不知何时已悄然荏苒。
他的容貌染上了几分风霜,仍然是一身胜雪的白衣,但是莫名的,就多了沧桑风尘的气息。
他的眼中盛满的并不只是哀伤。还有无穷无尽的,可以统称为愁的心绪。
大抵是知道自己已经真的穷途末路,他闭了闭眼,仰面朝天,声音微颤:“我输了。”
姬昼淡淡地说:“姬温瑜。你本有更多可以走的路,但是你自寻了一条绝路。”
“更多?”他苦笑了一下,睁开眼睛,风雪拂面,沾在他的凌乱的头发上。他反问:“王兄所说的更多的路,哪一条没有被你堵死?”
“你生来备受宠爱,无忧无虑,自不会体味到朝不保夕的感受。你所看的每一条绝路,都比我的路好走。可你并不珍惜。你母亲培养你读书习武,你不肯用心;你母亲让你广结权贵,你不肯俯首;你母亲替你筹谋计策,你不肯遵从。母亲护你护得太好,让你觉得即使不做这些,你也会如愿以偿。你甚至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他似乎鲜少说这么多话。
“姬温瑜,你的心计总是使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指的是那时在稚水阁上姬温瑜和废太后薄氏的一场设计。
若是没有那个误会,……若是没有,他就不会犯下他毕生难偿的那个大错,伤到她。
“你还要说这么多,跟以前一样,喜欢说教我。呵,呵……”他苍凉地笑了几声,“你又好到哪里去了?至少、至少我是真心对待小宛,可你呢?”
“你的心中始终只有你自己。你设计陷害小宛的时候,心中只想着如何让小宛伤心难过,如何能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却丝毫没有替她考虑过,那样的后果会是什么。你的真心,不过还是自私自利的借口。”
他一语道破了姬温瑜的心思。
姬温瑜脸色苍白,后退了两步,又两步。“不,不……”他叫着,步伐紊乱,踉跄了一下,跌在雪地之中。
小宛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兄弟的对峙,心里无限苍凉。右边的青年身姿颀长,眼上蒙了一条白绫,素袍抖擞,墨发笔直;左边的青年也是一袭白衣,胜雪胜风,发丝凌乱地拂面,手按腰间剑柄。
风雪甚剧,她逐渐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末了,她望见跌坐雪地中的姬温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她的方向。
目光温柔。恍惚似当年她一舞《十洲春色》,他面如冠玉,白衣胜雪,一柄金缕折扇轻摇,驻足台下,那样温柔地望她。
她看到他朝她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让姬昼知道,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兀地抽出佩剑,剑光一闪,他自刎在雪地之中,血溅三尺。
她连忙跑过去拉着姬昼后退,没有让他的白衣沾上血痕。
血色鲜艳,在苍茫雪野之中,似是秋冬时节绽开的一枝殷红的长离花。
这大抵正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
春日,冰融雪消,乍暖还寒。
小宛窝在床上,掰着手指数日子。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姬昼心弦紧绷,摸索着,合住她的双手:“在数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说:“回永安哪。”
他一听,就松开了手,显然是不高兴了,还转过去生闷气。小宛撅了噘嘴,说:“你是不是,又,又不想——”
她晓得他的耳朵竖着呢。
“又不想娶我了?呜呜,呜呜呜,那你就要变丑,变胖,变——”
他立即转回了身,说:“我做梦都想。但你要是回去,我哪有本事打得过你哥哥……”他犹记得在钤京,他被叶琅暴打过好多次。
“笨蛋,笨蛋!还说我笨,你才是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
小宛已经气得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灵光一现,终于迟钝地想到,她拿来砸他的那个东西,材质似是丝帛,形状像是卷轴——若他猜测得不错,应该就是天子赐婚的诏书了。
他心底虽然明白过来,但却生了想逗逗她的心思,于是做作了一番,哀伤说:“我听说,人的五感会随着其中一感的消失而下降……大约……也正是如此……”
小宛最提不得他那双眼睛,一听他这样说,心里顿时又柔软起来,刚刚的火气无影无踪,和缓了语气,主动拉住他的手,低声说:“好啦好啦,那,那我告诉你就是了。”
姬昼心想,他的这个媳妇儿,实在是个傻媳妇儿啊。
“我突然想到一事——”他正了正色,她也跟着严肃起来,“什么事?”
“月前你跟我头头是道地分析战局,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小宛霎时间脸上一红,幸好是在夜里,他瞧不出来。
她捂住脸,极其小声地说:“你都知道不是我想出来的啊?”
他心想,别的人不知道,他对她还是知道得挺清楚的;但他得晓得是谁看破了他的心思,毕竟,他的这一计可骗过了不少守株待兔的政客的眼睛;哪里知道小宛愣了愣,说:“倒也不是别人……”
“那是谁?你哥哥?还是那个伍郎君啊?”他后半句俨然醋味浓重,小宛撇撇嘴,说:“是你的好大儿。”
姬昼也很是诧异。但诧异过后,他便很自得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虽然有个傻傻的媳妇儿,但是儿子还是跟他一样的聪明。小宛仿佛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嘟嘴嘟了半天。
——
海棠花盛的时节,齐国降,晋国大军班师回朝。
同时第二次诸侯会盟就定在宜和二年。
永安城的怀唐楼里又热闹了好一阵,最近说的这一出,正是二月里晋王姬昼率领亲卫,左卫将军手持天子赐婚诏书,右卫将军端奉渭陵、长兴两郡郡鉴,江山为聘,求娶岐川殿下。
二月里,海棠明媚地盛放在枝头。
城楼之下,春风吹动那人的长发。他身着一袭绝艳的红衣,眼上蒙着红绸布,墨一样的长发用赤丝带挽起,红衣猎猎,墨发飘扬,风姿卓然,同她记忆中千千万万个重叠。
小宛下了城楼,扑到他的怀中,他紧紧地拥住她。
一个月没有见,她也觉得时间太久太漫长。
“……这似是我头一次见你穿红衣?”她扑哧一笑,觉得这样的他,平添了一丝魅惑,像志怪神话里的妖孽。
他的耳根难得地染上绯红,“怎、怎么你没有穿红衣么?”他轻咳两声,说:“晋国的民俗不是……娶妻的时候要穿红么……”
她笑出来,想起那时候她穿红戴大红花的日子,风水果真还是轮流转的。
她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郑重地拉着他的手,将那一枚仙鹤戏鹿的上阙递给他:“喏。不可以再丢掉了哦。……你要敢丢掉,我就拿它砸你。”
他嘴角勾了一笑,仿佛在望着她笑。他仔细地收到怀中,却从怀中取出了什么,她好奇望着,讶异地叫出来:“下阙?”
她都忘记仙鹤戏鹿的下阙的鹿丢在哪里了,竟然被他找到了。她看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块玉拼合起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拼合的痕迹了。
“小宛。”他攥紧了玉,将她用力拥入怀中。
“天涯地角,碧落黄泉,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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