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山寺

初春的夜晚，藏蓝的天幕澄净高远，耀眼的繁星闪闪烁烁，光芒璀璨。宇宙苍穹，浩瀚无比，宛若星辰的海洋。

        晚风轻柔而宁静，随着各家各户烛灯的消散，夜色也逐渐浓重起来。

        夜已入子时，聂府的栊翠轩依旧亮着灯火。庭院内的竹丛被清风扫得沙沙作响，池塘上水纹波光粼粼，各色金鱼潜在池底不动，似已入眠。

        隐娘正坐在院中的枕榻上乘凉，她举目望向星空，想起年幼时也时常这样仰望银河，听着乳母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

        然而，这一晃已过十多年，所经之事，恍恍然如梦似影。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聂隐娘迅速收回下颌，朝旁边看去。

        原来是小丫鬟青萝打瞌睡，不小心弄掉了手中那把驱赶蚊虫的小扇。她身着水绿色裙衫，模样约莫十三四岁，生得娇小玲珑，古灵精怪。

        此时的青萝被自己弄掉的扇子惊醒，神色显得有些慌乱。

        隐娘看见，连忙安慰道：“无妨，我在这里出神，竟忘了你在。”

        “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屋睡去罢。”说着，她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青萝的肩膀。

        “那小姐呢？”青萝揉了揉泛红的双眼。

        “无妨，你也来了不少时日，还不知我的习惯？”隐娘抬眼，示意她离去。

        青萝并不是本家奴仆，原是隐娘路上无意遇到的。当时这孩子正被一群恶人追着，慌不择路地撞到了隐娘身上。

        一打听，却也是个苦命身世，由于家里无钱给哥哥治病，其父便将她卖给了人贩子，之后又被卖与青楼作杂役丫头。因不堪打骂，便趁隙逃了出来。聂隐娘截住老鸨雇的打手，与他们好言几句，便舍了些钱财将这孩子赎回，收作贴身婢女。

        打发青萝回厢房歇息后，隐娘脱下木屐，侧身躺在院中的枕榻之上，懒洋洋地眯起双目。

        不一会儿，一阵声响吵醒了隐娘。

        她睁开双眼，视野之内出现了一只灰羽鸽子。它扑棱着双翅，划过夜色，落在木榻的檐子上，咕咕地叫着，来回踱步。

        聂隐娘连忙坐起身来将它捉住，拆掉红爪上绑的布条后，便将其放飞。

        打开布条，只见上面写着：后山寺有异。

        只此一句，别无他语。

        聂隐娘赶紧起身，回到自己屋内，迅速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夜行衣。又打开隐于书架后方的密室，进去拿了些东西带在身上，便出了门。

        她身手轻盈敏捷，几下便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聂府。

        后山，又名伏虎山。传言有猛虎盘踞山谷深处，故得此名。

        离山脚不远处有座古寺，因年久失修，不免显得有些凋零破败。在清冷星辉的洗刷下，更是渲染出一股阴森的氛围。

        据一些古稀老人说，此寺早在建城之初就已经有了。当时香火兴旺，人丁往来络绎不绝，除去佛堂，仅是僧人的居所便是四层高楼。需要翻山越岭的商人旅客都会来此地祭拜神佛，保佑出入平安。

        但由于古寺所处位置偏僻，城中的新的庙宇又相继兴起，古寺的香火便渐渐冷清。幸得有一些念旧的富庶人家捐助钱财物资，才使得该寺勉强维持下去。

        寺里的老住持经常会收留一些伤病人士在寺里照料，于是一些楼层便被改成了病患的居所。

        走廊里，一个高瘦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昏暗的烛光下，聂隐娘一袭夜行黑衣，头带玄色面纱，几缕碎发散在雪白的额间散开，跟随坚定的步伐有节奏地飘动。

        因为岁月的侵蚀，墙壁早已斑斑驳驳，木头栏杆也朽掉大半。窗户黑黢黢的，上面落满灰尘。走廊里昏黄的烛光很不稳定，有时候会急速地闪动，把眼睛晃得难受。

        “咔嗒咔嗒……”沉静的氛围突然被一阵异响打破。

        聂隐娘停住脚步，听出这响声分明来自楼上，于是扭头便朝楼梯奔去。

        她站梯口，看见不远处一个银发老妪佝偻着背，手扶着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婆婆要去哪儿？”隐娘好心地问道。

        或许是耳背，老妪并没回头，而是继续拄着拐杖向前移动着，而那“咔嗒咔嗒”的怪声便是木头相互挤压而发出的。

        还没来得及再次张口，隐娘突然觉察到一股强大灵力。她定住了脚步，顺着感觉，重新返回楼下。

        隐娘的体质异于常人，尤其对阴气异常敏感。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她睫毛上慢慢结出银色冰霜，鼻子呼出白色的蒸汽，可是现在明明已是晚春时节。

        “这邪气竟如此之强，看来确实棘手。”她心里嘀咕道，并开始努力感觉着这股气息的来源。

        隐娘睁开双眼，将目光定向走廊尽头的房间。她来到屋前，伸手将格子门拉开，一位身段颀长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男子身穿一套麻白色衣服，又长又大的灰色领巾遮住了头发。他对突然出现的生人并无任何反应，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头也不回地望着躺着病榻上的老人。

        这只呆鬼，竟不知逃？

        顾不及多想，隐娘毫不犹豫地从腰包里掏出朱砂黄纸符，一跃而起，瞬间将符纸贴在那男子的身上。

        那人似乎被隐娘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着，转过身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

        他背靠着窗户，正面则完全沉浸在阴影里。即使如此，那苍白的笑颜鬼面具还是特别抢眼。一长一短的犄角，加上猩红的嘴巴和铁青的獠牙，在这个诡异的环境下，显得愈加阴森恐怖。

        说时迟那时快，隐娘在贴纸符的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把桃木短刺，奋力朝那男子射去。

        “哒哒哒哒。”几根桃木刺全被他躲闪而过，钉在墙上作废。

        不过男子打了个趔趄，动作明显变得不是很协调。

        “休想逃脱！”

        “呃……”那人似乎想说什么，不过隐娘毫不给他机会，她双手结印，从一张法宝符中解封出一柄直短刀。其刀柄由羊角制成，环首莲花，刀身纹有驱魔咒印，在阴暗的屋里散发出温暖的黄光。

        看到形势有些不对，男子连忙伸手将窗户打开，企图夺窗而逃。

        但聂隐娘的动作更是敏捷，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也跟着跳了出去。

        “中了我的实化符和封印符还能这般利索，倒也罕见。”隐娘单膝跪地，跨在那人身上。右手持刀，刃处寒光凛凛。

        男子似乎被摔得有些迷糊，动了动身子，仰面朝天。

        “别动！”隐娘压沉声调喝道，并将那刀尖抵到了他的喉咙上。又用左手将那鬼面具取下，不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面孔。

        他肤色比隐娘略深，五官端正，鼻梁挺拔。虽是人的长相，却拥有一对赤金之瞳。灰色的发巾滑下，露出雪白的头发，在星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银光。

        聂隐娘的神色大变，她迟疑地问道：“你是……你难道是无常鬼？”

        男子微微蹙起双眉，金色的眼眸充满了困惑。

        “猜得不错。但你呢？是人是妖？”

        “自然是人。”

        “别说笑了，寻常人可看不见我。”

        “我有阴阳眼。”

        “原来如此，是我大意了。”顿了一下，他又问道，“不过看你区区一介凡人，倒还有些本领。”

        “这算得什么，世上比我高明的术士数不胜数。”

        “不觉得你我这样对话有点奇怪吗？不如从在下身上起来如何。”男子说着，挣扎想要起身。

        “躺下。”隐娘毫不留情地用手将他按回地上，并举起刀子威慑道：“只是从你的身上看到一些白无常的特点而已，还不能肯定。或许是恶灵变的也说不好，这些个歪门邪招我倒也见过些。”

        “你说特点，难道你见过其他无常的真容？”

        “没，只是听说白无常金瞳白发，黑无常银瞳黑发。”顿了一下，隐娘继续说道：“倒是远远看见过几个，不过他们穿着庄严肃穆，不曾有你这般打扮。”

        “我也有官服，但没必要天天穿吧，个人喜好罢了。”

        “给我个能证明你是无常的证据。”

        “可以，但你得先让我起来。”

        “别耍花招。”

        “我动都不能，怎么跟你证明？”

        “这得你自己想。”

        “我想，”男子顺势耍赖道：“哈哈，我只想小寐片刻，这个姿势倒还挺舒服，只看你能撑多久了。”

        “哼，倘若在我数到十时你还不能自证身份，这把刀便会插进你的喉咙。”隐娘威胁说，“且就算我不杀你，实化的灵体也只能坚持最多一个时辰，最后会被符咒符吞噬……”

        男子闭上眼睛，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还真够麻烦，但……”

        只一瞬间，形势便发生了彻底地扭转。

        隐娘变成了躺在下面的那一个，她双手被死死按住，刀子也被打掉了。

        “我可是勾魂使者，就算中了你的符咒，法力上可不输你。”

        隐娘使出浑身解数，拼了命地想把手脚抽出，却依旧纹丝不动。

        “知道差距了罢，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的。”

        他看了看地上的女子，只见她的头发已经散开，几缕碎发遮住了雪白的额头。双眸黑亮深邃，宛若这暗夜的苍穹。

        蒙在面上的黑纱也落在地上，露出修长的鼻梁和红润的脸颊。

        “竟没料到是如此佳人，真是失礼失礼……”他莞尔一笑，松懈了堤防。

        不料这时隐娘突然起身，奋力朝他头上撞去，那白发男子猝不及防，一捂头，隐娘便趁机脱身。

        她就势一滚，动作麻利地取起地上的短刀，一骨碌站起身来，摆起了进攻的姿态。

        “休战，休战。”白发男子一边用右手捂着头，一边伸出左手作阻挡之势。

        “你也太狠了罢，虽然我觉不到疼，但这样子会破相的！”他生气地高声嚷嚷道。

        聂隐娘定了定神，她感到有些头晕，没想到刚才那一下竟像是撞在一块硬石头上，疼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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