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鬼市

聂隐娘与白十七双双骑着马在大道上奔行，两边都是荒芜的草地，满目碧绿。

        拐过一道弯后，隐娘忽然看见前面有辆运送货物的驴车，便策马加速跑上前去。

        驾车的为一老一少，像是爷孙两人。

        “请问，此地离洛阳城还有多远？”隐娘压了一下幕离帷帽，粗声问道。

        那年轻人瞥了一眼行者的装束，锦衣长刀，高头大马，他最恨这帮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了，便伸手一指：“翻过那座山便是了。”

        “可休要胡说。”旁边的老翁立刻反驳，“公子沿这条道走下去即可，虽然路程稍远，却也平坦顺畅。”

        “怎地，那山的确是条近道。”年轻人不服，继续辩解，“这位公子身携佩刀，想必武功不凡，若想节省时间，走那山路倒也是个选择。”

        “莽儿，你可别误了人家。”老翁责备了少年，又转向隐娘说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山中不光有凶禽猛兽，还有妖魔作乱，但凡进去的人必定有来无回。”

        “这话怎讲，还请老伯详细告知。”白十七追上来，问了一句。

        “那山谷中原有一废弃村落，后来被变妖魔流寇占据，昼伏夜出，形成鬼市。”

        “看来我们找到地方了。”白十七把缰绳一提，马儿穿过大道，跑进了草地。

        “谢了，老伯。”聂隐娘道完谢，也挥鞭跟着白十七向那山上跑去。

        “哈哈这两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少年嬉笑道。

        “唉，自己作死，拦都拦不住。”老翁无奈地摇了摇头。

        夜幕如期降临，星辰闪闪烁烁。

        聂隐娘牵着马行走在半山腰，看见山谷中的废城在黑暗中逐渐变亮。

        一点两点，诡异的青色磷火将废城的状貌勾勒出来，凄惨诡谲，那绝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

        “把马匹就拴在这儿吧，牵到下面说不定就被吃了。”白十七拍了拍马脖子说道。

        隐娘放下马匹，来到山谷平地，传说中的鬼市就近在咫尺。

        “这里属法外之地，你要跟紧我，如若乱跑，我可保不了你的安全。”白十七认真叮嘱。

        聂隐娘随即抽了一下环首佩刀，随着“咔嚓”一声，利刃出鞘，寒光闪现。

        “有它就行，用不着你。”

        白十七笑了一下，摇摇头，先行进入鬼市内部。

        隐娘跟在其后，她用手调整帽檐，暗暗观察四下里的环境。

        木质的房屋早就朽得不成样子，青石路面也已经长满苔藓和杂草。照亮街道的有绿色的磷火也有蓝色的鬼火，隔几步便有一处摊位或商铺，卖的都是些毒虫蛇蝎等物，也有卖动物眼睛和油脂，以及人的头骨等等。所有的货物或恶心或恐怖，难以样样道来。

        走在废弃的巷道里，聂隐娘能感到强烈的妖气，但这里不仅有妖魔鬼怪，也有流寇和亡命之徒。

        隐娘尽量不去和路过的人物对视，可她每走几步便会碰到有人穿着破烂衣服，蜷缩在角落里。他们用手抠着身上生着结痂和脓疮，恶狠狠地盯着她，抑或冲她傻笑。

        荒村里到处乌烟瘴气，散发着阵阵莫名的腥臭。隐娘加快脚步，想赶紧找到黑无常，离开这令人作呕的是非之地。

        但当她走到一处上升的石头阶梯时，冷不丁地被掀开了幂蓠帷帽。

        隐娘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的店铺柱子上，一个青色皮肤的傒囊小鬼正一手环抱木柱，一手拿着她的帷帽上下招摇。

        那小鬼身穿麻布衣裤，脚踏锯齿木屐，暗红的眼睛瞪得奇大。虽是孩童的长相，但声音却异常粗哑。

        “啊，生人！咦？还是个女的。”

        聂隐娘迅速将右手放在刀柄处，她能感觉出周边的群体也都停止了动作，一片寂静。环顾四周，全是一些兽头人身的妖怪，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跟丢了白十七。

        “生人，生人……”四下里一阵阵诡异的呢喃之声，渐渐把隐娘包围起来。

        隐娘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以一敌多并不是什么妙计，她需要在被众鬼怪淹没之前突围出去。

        “让开，你们这些粗鄙的怪物，女人？女人在哪儿？”这时，一个轻浮高亢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个身形枯瘦的男人用手扒开群鬼，挤了进来。

        “她是人，真的人。”傒囊小鬼叫嚷着。

        “闭嘴吧，我自然看得出来，逃亡近十年，总算碰见个女人了。”那男人说着，冲少女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叹道：“嗯……连味道都是香喷喷的。”

        聂隐娘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只见他头上顶着营养不良的黄毛，大小眼，歪嘴巴，长得一副不务正业的邪佞之相。

        “小娘子，这么晚，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莫不是爬山迷了路？不用怕，我是人，不是鬼怪。”那人试图讨好隐娘，笑着伸出手，露出一口烂牙。

        “别过来！休怪我不客气。”隐娘握紧刀柄，倾斜身子，蓄势待发。

        “小娘子，这深更半夜的，山谷风露重，小心着凉，让爷好好抱一抱，给你暖暖身子。”他不顾隐娘的警告，继续□□着，向她一步步逼近。

        就在那肮脏的手掌就要袭来之际，只见白光一闪，男人的四指被齐齐斩断。

        聂隐娘单手握刀，磷火之光照进她的双眸里，眼神比刀光还要冷冽。

        “啊啊啊，这个臭婆娘，我的手，我的手啊……”那人惨烈地叫着，黑色的鲜血从斩断的指端涌出。

        “我要吃你的肉，饮你的血，将我受的苦痛百倍奉还……”

        男人的眼睛翻白，黑血从眼眶中流出，皮肤底下的血液像是滚开了般，把表皮顶得如肿瘤般肿起，并肆无忌惮地扩张。

        忽然间，人皮爆裂，体内的淤泥喷涌出来，包裹全身。那怪体积迅速胀大，周身长出了许多多余的肢干和血盆大口。

        “什么啊，这人掉进沼泽后变成了怪物么。”聂隐娘看着这满地的污泥，皱了皱眉头。

        趁着沼泽怪未能完全化为原形，行动还不太便利之际，隐娘又连挥几刀，将他多长出的手臂连根斩除。

        可这此似乎并不成功，断肢处很快重新生长出新的利爪，只是那怪吃痛，嘶吼着，变得更加丧失理智和疯狂，张牙舞爪地向隐娘反扑过来。

        退无可退，聂隐娘用脚跟抵住身躯，朝怪那举刀奋力一挥，刀子深陷入怪物的身体后，隐娘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为了躲避泥沼怪的攻击，她向后鱼跃两步，抽出纸符，弯曲身子，观察形势。

        这时，只见那怪物将长刀拔出，拿在手里三两下撅成麻花，撂在地上。

        “杀了她，杀了她……”周围的鬼怪们发出闷闷的鼓动声。

        “可恶。”隐娘一边咒骂一边从法宝符中解封出驱魔刀。她一跃而起，踩着看众的头顶，飞奔向怪物身后的屋子，并准备以屋檐为踏板，直取那泥沼怪的头颅。

        可不料那屋檐脆如薄纸，刚一踏上便碎成一片，隐娘一脚踩空，失去平衡，坠了下来。

        她迅速调整身姿，脚尖着地，可地上的淤泥太过湿滑，眨眼间又是一跤。

        周边的鬼怪们起哄着，包围上来。聂隐娘赶紧挥了挥手中的驱魔刀，吓退了它们。

        正当她挣扎着要起身时，一个穿戴奇异的西域老妇走上前来，她胸前的佩饰叮咚作响，碧色的眼珠空洞无神。

        妇人晃了晃手中锈迹斑斑的香毬，袅袅香烟四散而去。她张开干枯的嘴唇，声音虚无缥缈：“闻一闻，我的孩子，安静吧，我的孩子……”

        聂隐娘嗅到一阵甜甜的气味，心想不妙，赶紧推开老妇，跳到一旁。

        她稳了稳身躯，但眼前的景象却开始变得模糊。

        聂隐娘快速移动步伐，巧妙地避开泥沼怪的攻击后并加以反击，但渐渐地，她失去了对身体的绝对控制，不仅抵挡吃力，连脚步都站不稳了。

        迷乱的色彩。

        变幻，闪烁，眩晕。

        远处嘶哑的叫卖声，近处激烈的起哄声。

        耳旁的各种杂音狂热地刺激着听觉神经，简直足以让人发疯。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放点血，让意识清醒一下。”她心想着，便掂起刀，向自己的手臂处划去。

        “就此打住！”这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持刀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又一个生人？”

        “好像有点不一样……”

        “是这女人的同伴？”

        “不是吧，感觉和人的气息有些不同。”

        鬼怪们纷纷窃窃私语道。

        “我是你们鬼王的同僚，现有要紧事要去见他。这女子与我结伴同来，还请诸位让出通道，以便前行。”

        “你说你是黑无常大人的同僚，可有什么证据？”傒囊小鬼跳到地上，举着手中的帷帽问道。

        “证据？她问我要，你也问我要，我就那么不像个正经鬼吏么？”白十七掩面苦笑，想着自己这无常当得毫无威仪，还真有点失败。

        “呶，这便是无常令牌，瞪大你们的眼睛看仔细了！绝对货真价实！”十七取下带有绦穗的玉牌，给群妖展示了一番。

        “我对你是谁毫无兴趣，只是这个女人是我的，你休想带她离开。”那沼泽怪的利齿上下张合，流出了恶心的涎液。

        “哈？你谁啊？什么时候轮到你个狗东西说话了？”

        “狂妄小儿！就让你见识一下本大爷的厉害，把你和那女人一起撕成碎片！”

        “哼，还真敢说嘛。”白十七面对卷着狂气扑压过来的沼泽怪，闭上眼睛，嘴角轻轻一扬。

        一旁的聂隐娘被他抓住了持刀的右腕，正努力挣脱。眼见那怪物流淌着淤泥的利爪就要触到自己之际，隐娘本能地用手挡在了眼前。

        就在那一刻，他睁开了双目。

        白色睫毛下的瞳仁既如明月般耀眼，也如寒宫般冷澈。

        无常那狂暴的阴气被他瞬间释放出来，银色的头发在空中嚣张地舞动着，像是千万把锋锐的利剑。

        疾风骤雨很快息止，聂隐娘轻咳了两声，移开遮挡在面前的手臂，眼前虽然依旧模模糊糊，但那沼泽怪已经消失不见，剩下的仅是地上一滩烂泥。

        “白十七！”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浑厚空广的男低音。

        “呀呀，还是暴露了啊，本来想给那家伙来个突然袭击的。”白十七叹口气，扯了一下隐娘的衣袖，缓声道：“走吧，这次我牵着你，可别再惹事生非了。”

        四周的妖怪们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地向后方退散而去。

        “喂，你！”

        那傒囊小鬼被吓得发出发出耗子般的惨叫，瘫坐地上，动弹不得。

        白十七走到它跟前，一把将帽子抢去：“以后别再随便乱碰别人东西，知道么。”

        青皮肤小怪一边拼命点头，一边哆嗦着跑远了。

        “你好意思说它？”聂隐娘不以为然，暗讽十七擅自来她家喝茶一事。

        白十七没有回答，只将那帷帽扣在她头上，拉着她的衣袖，朝石头阶梯走去。

        可没走多远，隐娘便觉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漆黑。她突然失去重心，用手肘支撑着左侧破碎的青石墙面，才勉强不至于倒下。

        “怎的了？叫你跟紧我不听，中招了吧？”

        “要不是你，我会来这鬼地方？”

        “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来。”

        聂隐娘觉得气虚得很，没劲跟他互相埋怨：“走吧，赶紧见你那黑兄弟去。”

        “你还能走得动么？不需要我……”

        “不需要，死都不需要。”隐娘咬咬牙继续扶着石墙前行，“还有，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随你便。真是，一个姑娘家，也不知哪里来的牛犊子般的倔劲……诶？我说，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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