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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自从“东茂小吃组”建立后,在舒窈的热情操持下搞了一次团建,范围没离开农贸市场周边一公里。对此舒窈向将生解释,“贺蔷店里请的阿姨做事不上心,她要盯着点,不能离开太久。”

        一顿饭三人吃得开心,贺蔷还给将生夹菜倒酒,说“我和小陈口味还挺像。”将生为这句话开心了好久,夜里睡前再回味这句还笑出声。倒是忘了三人逛街时贺蔷只揽了舒窈的胳膊。

        将生还发现那个体面男人也有好些日子没出现,她问舒窈知不知道那是谁?老同学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和蔷蔷不聊这个。

        周日这天,坐在水台后的陈将生顿时腰杆被电直,眼睛死死瞪着“蔷蔷”那个称呼。而在私下里她和贺蔷只说过几句话,是贺蔷问农贸市场的水电费预缴是怎么回事?陈将生一句话就堵了人家好一会儿,“你搬进来前没问清楚这个?”后来一想,这就是自己和舒窈的情商差距,人家要答案直接给不就行了?

        再想第二遍时,陈将生觉得她情商也没低到那个地步。只不过是站在贺蔷朋友的角度立场上,心里自问和人家熟了。

        就算熟了,也没到“蔷蔷”的地步。贺蔷喊她“小陈”,她喊贺蔷“贺老板”。她和贺蔷天生少了份熟络,不像舒窈,露面第一次就打通了奇经八脉。

        这时潘文秋在午后坐店里刷着视频,各种盒子笑声抽筋笑声不断飘出,将生回头看她,发现妈妈脸上有种麻木的笑,那是沉浸在小视频中的人才会有的笑容——纯粹的笑点反应,没有人情帐,也没有表演加成,竟然显出了难得的纯真。

        将生说出去走走,潘文秋说好,要是路过五金店记得带根管子回来,有根水泵管子不好用了。

        路过贺蔷店,发现只有那个皱眉阿姨在。将生脚步不停,转到市场外又走了会儿,兜兜转转到了乌鹊桥附近。不起眼的老桥上零星走过行人,一条绿得昏沉沉的河从桥下流过。将生只是随意扫一眼,很快发现拱桥洞上正好站着两个女人,一个叫贺蔷,另一个叫舒窈。

        将生觉得她们的家长才真会取名。一个叫蔷,柔柔软软的,像攀延漫生的黄白红粉小花。一个叫“窈”,舒窈说她母亲取名时翻了《诗经》,里面有句什么兮兮兮的。将生只记得那时舒窈念这几句时信手拈来,一看就很学霸有学问的样子。她回家查了遍,才学到了这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一朵蔷薇,一个舒窈纠兮的人,微笑着在夏日的桥上人手一盒冰淇淋,撑在栏杆上边吃边笑。舒窈眼神开朗,贺蔷表情娇俏,说到什么后,贺蔷还抽手拍了舒窈胳膊一下。一切都很好,就差头上一轮明月。

        大太阳下的将生觉得这个画面好看和谐又酸酸的,她转身不看,疾步走到五金店里买了软管回去,闷头就开始装起来。试了下效果将将好。潘文秋说不容易,让你买东西很少只跑一趟路的。

        做女儿的笑笑,再接了根软管开始冲洗地面和水台,天气热,就要多冲几次保持店内店外干净卫生。陈将生喜欢做这种机械又解压的事,水流被冲洗水枪愤怒地送出来,“滋啦啦”,鳞片、鱼肠、鱼血还有将生心里的不适都能被冲走。

        一张小圆脸就在水台旁探出,眉毛长长,眼睛大大,脸蛋红红。将生瞄了眼,站直了笑,孩子喊,“长头发阿姨好。”

        将生收了手里的水枪,“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我妈妈请假和短头发阿姨去吃冰淇淋了,让我自己在店里写作业。”贺柏闲来无聊,作业也不过是网课老师布置的简单单词抄写,她就窜到外面看看瞧瞧。

        将生觉得好玩,“你妈妈去吃冰淇淋,你不馋?”

        “我不爱吃那个。”贺柏说阿姨你这个水枪能借我玩玩不?

        于是将生就陪着贺柏玩水枪,调节到不同的档位冲洗得不亦乐乎。看得潘文秋在后面摇头,“和谁都玩不到一起,就跟这个么个孩子玩,还不如去幼儿园从头读。”

        玩好了水枪,将生要尽点地主之谊,说阿姨店里只有鱼虾蟹贝,不能生吃。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去。

        贺柏又摇头,眉毛微微一皱,肉脸颊抖了两下,“我对吃的无所谓。”

        将生觉得以贺蔷的深度似乎生养不出这么有定力的小孩,她越来越喜欢贺柏,问那你对什么有所谓?

        贺柏眼珠子一转,“滑车。”又说不要吃饺子馄饨年糕豆腐之类的,我妈店里没卖完的又快过期的都会带回家吃。我现在不喜欢那些了。

        于是将生带孩子在农贸市场外吃炸鸡柳喝果汁,两人坐在店台阶下晒太阳,孩子蘸蕃茄酱吃鸡柳,将生喝着附送的淡得像水的冰啤酒。这是个了解贺蔷的好几回,将生可以问:你爸爸干什么的?你家里现在有谁?你妈妈和短头发阿姨经常在一起玩吧?那个去你妈妈店里的叔叔是谁……将生还是什么都没问,她总觉得这样侧面打听显得她很没品。

        贺柏吃了会儿,忽然又皱皱鼻子,说阿姨你身上有鱼味。

        将生说肯定有啊,我的工作就是杀鱼卖鱼呢,回家洗澡要洗好久才能去掉这个味道。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贺柏钳了根鸡柳喂将生,将生脑海却闪现新的小剧场:曲线救国,先拿下这个干女儿,再和她妈更进一步。

        想了会,发现鸡柳还在她嘴边,五岁的贺柏摇头,长得吓人的睫毛略带严肃,一眨不眨,“你喜欢开小差。”

        将生吐舌,“所以我学习不好,只能杀鱼。”又说自己杀鱼有天赋,小时候亲戚家做饭有鱼会喊自己,她从小围观大人无师自通,又说自己杀鱼手法干净利落。

        贺柏问什么叫干净利落?

        “就是做事情又快又好,不做多余的步骤。”将生说你明白了?贺柏点点头,“和我拼乐高一样。”

        吃完一袋鸡柳,对吃无所谓的贺柏说我能不能再吃那个?她指甘梅地瓜。将生说当然可以,再买一袋陪着贺柏安静吃完,小女孩最后打起了嗝拍拍肚子,将生心想,这还是有所谓嘛。

        相处不到一小时,陈将生觉得这孩子以后肯定不是杀鱼卖鱼的材料,弄不好要和舒窈一样做负责人的——她说话思路清晰,认路也是轻车熟路,更让她自愧不如的是,贺柏有种超然于大人的气场,她好像不怕自己,也不怕溜出去被家里人骂。

        将生紧张地问,“你出来这么久,你妈妈要是发现你不在店里会着急吧?”

        小女孩指了指手腕上的小天才,“有定位的。”又调出支付码,“我零花钱也在这里,我每个月有一百块。”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买单?”将生给冷静的小朋友擦了擦脸上的汗,贺柏说阿姨不好意思,这个月零花钱用完了。我妈妈过生日,我都给她买了礼物。

        将生心里笑,贺蔷怎么撒娇到孩子面前,连人家一百块零花钱都刮干净。马上又觉得自己漏掉重要信息,“嗯?你妈妈什么时候生日?”

        “就是今天。”贺柏说,所以她出门吃冰淇淋了。

        将生今天第二次给酸麻了,本来这是没眉没眼的事情,她却生出了没玩没了又没轻没重的难过。一个是今日自己的小剧场主角,一个是被自己拒绝过的老同学。她们要是走得亲近,将生应该高兴才是。

        可将生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小孩和自己玩了段时间,忽然孤立起她,说,“你哥哥的病会传染,我们不能和你玩。”那就不玩了。后来去读中学,家里亲戚三不五时地找她,“回来帮着你妈一块儿看着你哥吧。他这个病发起来,我们也不好管。”再后来,亲戚都懒得来帮忙。

        将生不喜欢交朋友,社恐又被动,多半因为觉着自己不配“期望”二字。期望到她身上都是要被打碎的,那就最好不招惹。

        前女友看透了她这点,感情甜蜜时老数落将生木头,分手时则说陈将生跟着你看不到希望。让你在杀鱼房待着你就乖乖待着,你能待到多少岁?除了三餐饭一顿觉,你还能拿出什么惊喜给我?

        分手后,前女友又去谈下一个、下下个,只有懵了的将生在脑子里不断回忆思索她的话。后来才有了她开店这事儿,这算是将生做得最大胆主动的上进事。

        将生知道不必为贺蔷在生日这一天和舒窈外出吃冰淇淋而在意,三个人,可以生成的两两关系就有三种,三分之一的概率罢了。再说,她和贺蔷真的不熟。又有,她对贺蔷也没意思。只是远远地欣赏过一两年。成年后碰到了,两个失意人在农贸市场创业碰巧认识了而已。

        牵起贺柏的手,小姑娘有些热懵了,困得也没精神。将生就问她,“你怕不怕鱼腥味?”贺柏揉揉眼,说不怕。将生就抱起她往市场走,门口的管理员老蒋看到了,乐得猛吸了口烟,说小陈这是谁家孩子?

        “贺蔷的女儿。”将生回答,老蒋眼里的八卦光芒更盛,有滋有味地打量起孩子。

        将生走得更快,凉意袭来,她的后背冒出层鸡皮疙瘩,她问贺柏你给你妈妈买了什么礼物?贺柏说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将生点头,说那我尊重你的秘密。又停步踌躇,连贺柏都看出不对劲了,将生才支支吾吾,我也想给你妈妈送份礼物,我们……我们以前是一个学校同一届的。现在有缘分在一个市场开店,也算是朋友。

        这话应该当着贺蔷的面说,可将生却只能对着五岁孩子的面讲出口。又过了半小时,她买了个八寸的生日蛋糕送过去——贺蔷依旧没回来,只有贺柏很认真开心地说谢谢阿姨。

        手机里的“东茂小吃组”悄然无息,将生将手机放到口袋,但手机震动了好几下。将生立即抓起来看,没有贺蔷或者舒窈的消息,只有两个月没联系过的前女友:陈将生,你现在来,我们复合。

        将生问怎么了?你又喝酒了?

        “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前女友的回复速度表明她没喝醉。

        将生默然,那边还在紧追不舍,“究竟来不来?我分手了,又分手了。烦死了,你是最没劲的那一个,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放不下你。陈将生,你死过来好不好?”前女友带着哭腔发来语音。

        脑剧场也不用再开,将生只好去换鞋赶现实剧场。潘文秋问又要出去?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你是不是——潘文秋眼睛瞪大,“你又要去找小李了?”她压低声音问。

        将生说是,我不放心,去看看她。

        潘文秋就不说话了,她生气时就爱背对女儿,嘴里小声念叨,“你又不欠她的,这么胡搞下去,两个人都别想结婚。”

        “我不胡搞。”将生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活了快三十年,喜欢个把人不算犯法吧?

        那她为什么还要和你分手?潘文秋恨恨问,“你没钱,没房子,没有学历,也没有别的技能,还有一屁股债,找个人嫁了拉倒吧,和她这么牵扯不清的算什么?”

        将生不理,将手和脸细细洗了几次。出门前想了又想,终于对潘文秋道,“就是图她真情实意地在乎过我,我也要去看看。”

        将生从小过生日,唯有两年吃过别人特意订的蛋糕,都是小李送上的。小时候过的几次生日,蛋糕上只有一行字,“将养生日快乐”,其中“将养”两个字被放到最大。识字早的将生问,那我呢?

        每次她爸爸都说,写不下了,没事,哥哥生日也是你生日,有蛋糕吃就行对不对?

        在将生心里,蛋糕不在于好不好吃,在于一份郑重的仪式感,在于将沉甸甸的在乎用裱花字明明确确地写出来。贺蔷的巧克力蛋糕上就是六个郑重其事的字,“贺蔷生日快乐”。

        她给身边的几个人送过蛋糕,妈妈潘文秋,四舅公,小李,贺蔷是第四个,舒窈过生日在过年,将生还没机会送过。

        又路过“蔷味”,贺蔷正捧着顶着黄桃的蛋糕往外走,后面还跟着笑吟吟的舒窈,贺蔷喊,“小陈,你太客气了,谢谢你。我正要给你送过去呢。”

        将生看到那块蛋糕被分成了几份在柜台上,皱眉的阿姨吃了大半块,来她店里送货的师傅也乐呵呵地手捧着蛋糕碟子在开动,而贺蔷显然还没吃。

        将生心口被塞住,她看了眼舒窈,老同学面色如常,说将生你一会儿回来吧?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给贺蔷庆生。

        又瞧贺蔷,将生挤出微笑,“不巧了,正好要出去。祝你生日快乐。”她说得很轻,却很自然而认真。贺蔷眼色动了动,“那这份我给你留着。”又庄重地说了句,“谢谢你。”

        陈将生觉得,释然太快的事都不简单,很明显,她心里又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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