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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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兰再一次地踏进滕府,感觉就像是恍惚被硬生生拉进时光的洪流,经历种种以后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只是心境却早已不同。润白看着若兰的脸色,消瘦而且憔悴,心里愧疚万分。在欧家他也听闻了些仆人之间的风言风语,若兰受到的苦楚他完全明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觉得罪恶感深重。
穿越黑暗的童年,蓦然回首,若兰的存在一直是那抹唯一的亮色。痛苦的记忆里,但凡是有她的大多是温暖的色调,相伴而至的是一串银铃似地笑声,一如桅子花,清甜得无孔不入。她一直就像他的妹妹,在父亲武断的定下这门姻亲后,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做出了平生最大的反抗——离家出走。他知道这对于一个童年的伙伴来说有多么的伤人,但八年后,他没想到,若兰依旧爱慕着她,一如多年的天真无邪。
数日之别,欧家终于肯松口放人,别人猜测估计是上官家亲自上门施压的缘故。作为亲历者,润白当然知道此中缘由,在聚贤阁内,他丝毫不见上官家要人的意思,满嘴的夜郎自大倒是让人印象深刻。依照仆人的口气,欧主对若兰很是上心,又怎可能舍得放她回来,种种谜团都蓄积在他的心中,但害怕重提旧事又会惹得她伤心,便硬生生地压了下来。旁人或许只知若兰瘦了,但对于熟悉她的人来说,这些天的变故,心境的改变,让从前的那个单纯的若兰再也回不来了。
若兰住的院子是红砖砌成的围墙,庭中有株极大的石榴树,每每到了夏天,必有枝叶探出墙外来。火红的千叶重瓣,一朵朵缀满枝头。原本这样低矮的围墙是不能住女客的,但她第一眼就爱上了这火一般的热烈。少年时,夏日的午夜,她都会和润白在此乘凉,黑暗的夜里辨不出颜色,亦知道那石榴花开的要多浓烈有多浓烈。
“滕哥哥,过几个月我请你吃石榴。”她透过这花,仿佛已经看到了硕果累累的景象。他这人从小就喜欢绷着个脸,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不过听了这话倒是“哧”得一声,笑了出来,无奈的摇摇头,“你个小傻瓜,这是千叶石榴,只开花不结果。”
今夜,她披着薄衫站在中庭,望着这株石榴树,思绪早已飘到了老远。往事如烟,只有记忆告诉她,原来她也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
上官家现在骤然失主,上官桀的身份又被重新提及,欧净琛派她来此也正是因为这个目的,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滕府必将再一次的成为各大权利争夺的中心,而她的任务就是协助欧家毁了上官家。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昨日在马场上,欧净琛与其说是教她骑马,不如说他在挑选一个四下无人监听的场所,精心的筹划着一个局,而若兰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起先他也是的确要教她骑马的,不过直到后来她才明白此中的深意,他就像一个商人,而且是最精明的那一个,分分计较,没有收益绝无付出,做任何事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
“从左前方上马”,他手里抓住了缰绳,在一旁教她上马的几个要领,言辞一如他的为人,话不多,几乎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简明扼要。她的身材瘦小,轻盈盈就认蹬上了马。他也潇洒的上了自己的那匹,放松了缰强慢慢溜着,一点点地修正她的动作。渐渐地,他放开了缰绳,交予她手。若兰也并不害怕,由着马儿缓缓走,本该驰骋于原野的他一直在身旁陪伴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的不耐。风缓缓得吹动衣角,可以闻得到清新的草香。马厩已经离得远了,只遥遥看得到屋子的轮廓。四周都是静静的,听得到草地里虫鸣声。
“你的爷爷还有一个儿子叫上官桀,上官家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寻找他了。据我所知,他被滕润白所救,现在就住在滕府。“欧净琛性格中的目的性开始凸显,这次也毫不例外,口气一点都不容置喙,“我需要你为我提供第一手情报。”
若兰在舒缓的散步节奏中突然听到这样的话语,心里还是不自觉得有点发慌,手里紧紧地抽了一下缰绳,身下的马误听信号,长嘶一声就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她猝不防及,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幸好反应敏锐,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没有跌下马来,可是马却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向前狂奔。
欧净琛挥动着马鞭,眼疾手快的上前牵住她的缰绳。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奋力一挣,她只觉得一颠,已失去平衡直跌下去,火光电石的一瞬间,她的左脚首先触地,一双臂膀随后便勾住她的腰。于是发辫散了,顺直的长发飘散至腰处,划出一道美丽的扇形弧线。不过她的样子实在是狼狈,右脚还挂在马背上,左脚在地上,两条腿被硬扯开来,韧带传来的伤痛让她冷汗直冒。不过幸好出门前听了夏博英的劝,穿了便装,若是裙子可是要大大的丢人现眼。
她天旋地转一样的恍惚,只看到一双眼睛,他和她靠的那么近,几乎已经是近得毫无阻碍。就像是前些日子,他和她的亲密接触、他的恶意侵犯,他身上带有的还是那熟悉的淡淡的烟草芳香。
若兰突然意识到:其实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她是不排斥他的触碰的,亦或是说,若是将她的遭遇安放在正统的大家闺秀身上,也许她立马会羞愧的自杀,但是她没有,相反她奇迹般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命里安排的一样。
他的手臂还箍在她腰际,隔着衣衫仍觉察得到那臂上温热的体温。那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两人一回眸,目光相触,又急忙逃离,极力的去挣脱他的靠伏,这一挣扎更加加剧了伤处的疼痛。欧净琛急的满头大汗,将若兰轻轻的放在草地上后,亲自上前替她卷起裤脚。
若兰忍着脚踝的剧痛,脸色还是极镇定的,有些吃力的说:“没有事——只像是扭到脚脖子了。”虽然四下里除他们之外再无一人,但是这样的亲近让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脸红的厉害。
对于若兰这一次的受伤,欧净琛再也没有像上次一样置之不理,反倒是有点反应过度,丝毫不理会若兰的解释。细嫩的肌肤外面瞧不出半点的擦伤,关节处却慢慢淤青红肿起来。若兰虽不言疼痛,但欧净琛瞧这样子似乎伤得骨头了,心里十分着急,便也不多说,扶了若兰上了自己坐骑,挽了缰绳直奔欧宅而去。
待到了欧宅,抱起若兰便一路狂奔进来,并且命令夏博英一定要找个蒙古大夫过来。
蒙医医治外伤颇为独到,身为武林世家,欧家当然专门备有治外伤的蒙药。只是他这次来的匆忙,随扈而来也尽是些武士,直到这下真的受伤了,才想起这档子事来,可是小小的延塘县怎会有蒙医。若兰怕他找不着合适的人选又要大动干戈,心里想着,越想越怕,只能不停的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强撑着说是拿药酒揉一揉便好了。说得多了,欧净琛也恼了。
“这么重的伤,有可能骨头都断了,你还逞什么强啊?当初我强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憋着,我知道你那时是为了气我。可现在是你自己受伤了,还要这么倔强的委屈自己干什么?若是因我在这里碍着你了,那我走,总行了吧!”这话说的如疾风骤雨般的快速,若兰还未反应过来,来不及深思他此番话的意思,欧净琛早已是摔门而去。
最终那个传闻中的蒙古大夫一直未露面,若兰的伤口已经肿的老高,夏博英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找了一个老中医细细瞧过,幸好没有伤及骨头,只是筋骨扭伤,数日不能使力。管家领了药方就急忙往前院赶,欧主还在前院等着看呢。他心里暗想:若不是若兰小姐,真不知道欧主今天要杀多少个大夫呢,这个老中医也真是命大。
配出来药膏是浓稠的黑色,不过听夏博英说只需用玉拨子将药膏薄薄摊在伤处,三日后便完好如初了,只是伤口即使愈合了,也还有伤疤永存。
山里的天气总是变化不定,傍晚还是和风吹拂,到了晚上却下起了凄清的山雨来,一点一滴,檐声细碎。若兰许是白天累着了,过了一会她就支撑不住早早的睡去了。晚间仆人随着管家一齐来给她换药的时候却惊奇的发现,主子在这里也早已是坐立多时。欧主半靠在椅把子上,单手托着下巴,只一味痴痴的看着蜷缩在床上的上官小姐,见到仆人端着各种器皿进来,扬起眉头。
夏博英便轻声说:“上官小姐换药的时间到了。”
欧净琛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可以换了。
一干仆妇上前,将她的裤脚拉起,欧净琛看到她的脚踝处是消肿了不少,显然是药真的见效了。仆人慢慢的为她清洗上药,但是背后始终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心里难免会紧张,手不下心便下的有点重了,若兰虽是睡着了,但终究还是昏昏沉沉的,这一碰,那淡淡的眉头亦是微皱,本能的向后一缩。
“下去。”他还是看到了她微小的反应,低声的吓退仆人。
“可是少爷,您怎么可以如此屈尊……”那俏生生的小丫鬟还想说些什么,但抬眼看向他脸色灰青,嘴唇紧闭,立马没了声音,连滚带爬地奔了出来,吓出了一声的冷汗。
夏博英站在外面,看着这一群的仆人鱼贯而出大为不解,“这么快就敷完啦?”
“不是,欧主嫌我们,将我们赶了出来。”资历老一点的仆人应答道,嘴里提到欧主,尽是恭敬的口气。
“赶出来了呀!”夏博英无意识的重复着这句话,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脸上却洋溢着媲美春日的笑容,他是欧主的管家,对于主子的心意更是知道的颇深。
欧净琛刚想略一动弹,却皱起眉,他的半边身体早已麻痹失去知觉,许是坐在这里太久的缘故吧,腿脚都已经完全麻木了,过了半响血液流动了,他才走到若兰的床前。
若兰依旧无知无觉的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净琛不敢用手,只能用玉拨子一点一点把失效的药化开,慢慢的清洗,再一点一点的把药再涂开来,可即便是这样的仔细,若兰还是被疼醒了。
看到她的眼泪,他心乱如麻,艰难的说:“你不要哭。”
他不说还不要紧,他这一说让她顿时觉得伤口钻心的痛,哭的更是厉害。虽然只是抽泣声,他的心里也是如刀绞一般,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难受,这么多年来,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但是到了今天,才蓦然发觉自己有多么的无能,连她的眼泪他都无能为力。
“好了,不哭了。”他伸出手安抚她的背部,发现不仅仅是自己的动作僵硬,这张嘴也真是笨拙的可以,除了这一句再也说不出半点安慰的话来,而那眼泪也如同一把盐,狠狠往伤口上撒去,叫人心里最深处隐隐牵起痛来。他忽然不想让她回去了,也不想让她参与到最残酷的战争中去,他想守护她,让她不再掉眼泪。
但她仍就是呜呜的哭着,突然发了狠一样,就着他的臂上狠狠地咬了下去,她狠狠的咬住,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胳膊上,晶莹透亮,他一动不动,任由着这眼泪混着被她咬出来的血水,在他的身体上蜿蜒成河,只是默默地皱眉忍着,她需要发泄,而她的发泄对象定会是他。
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依旧只是哭,他迟疑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有把她抱住。他看着那小小的牙印,竟然觉得有着非凡的可爱。
窗外雷雨大作,在这一刻他竟觉得这屋内是这般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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