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原州初识（二）

少年面如冠玉，眉眼俊朗，赤金色华丽锦衣着身平添三分肆意邪气。

        常人言他荒唐，言他肆意妄为，言他一事无成，却少有人点出五皇子实则神肖陛下，只因他的日常装扮言行冲淡了世人心中的印象。

        更何况，许多人都有种共识，一介文不成武不就，铺张奢侈的无能皇子如何能与文治武功与品行俱佳的大周皇帝相比较呢？

        但无论心中如何认定，李策始终面容沉肃，恭敬行礼，“末将拜见五殿下。”

        这叫季梧恍然想起，朝野上下提及他时多称其为“小王爷”，连周帝也默许这一点，好像唯有李策一直以“五殿下”作称谓。

        毕竟他的确未曾封王，那道圣旨因故未发，但这些年周帝对他明里暗里的封赏从未落下，像是种变本加厉的补偿，导致季梧的一应待遇和仪仗规格远超寻常亲王该有的品制。

        如永远紧随于季梧身后的玄甲卫，俱是连周帝最为信重的胞弟端阳王府中也禁止豢养的披甲侍卫，仅听从他与帝王二人之令。

        季梧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王府穷得几乎养不起亲兵，而玄甲卫却是帝王禁卫军黑甲卫的分支，亦是其中精锐，由周帝自行削减禁卫军规模才得以设立。

        对此殊宠，周帝给出的解释简单却不容置疑，“吾儿性直纯孝，唯体弱多病武艺不精，朕心甚怜之。”

        这话说得实在委婉，季梧自小得陛下与贵妃严加看护照料，“体弱多病”一词与他压根不沾边，只是“武艺不精”的借口罢了。

        但即便如此，这样超乎寻常的待遇却无人上书反对，甚至有些人乐见其成。帝王从别处给予的越多，五皇子季梧从某些方面能够获得的就越少，越少越好。

        “李统领，别来无恙？”

        示意玄甲卫扶他起身后，季梧“唰”地展开折扇附于胸前，洒金扇面上墨痕光亮如新，书有几个端正大楷：

        【守金玉之重也】

        李策耳聪目明，看得清楚，更何况这六字本就是季梧刻意写给他看的。他是少有的知晓季梧幼年不曾在宫中生活的人之一，这些年也几乎与季梧一并长大。

        季梧五岁那年入宫时性格异常沉默寡言，起初哪怕是周帝问询，他也并不常开口说话。他身边的侍从常备炭笔与空白纸张，偶尔他会愿意将自己的想法写下来，一点小小的坦诚主动就足以令帝王欣慰。

        后来待季梧逐渐年长，性格大变，不过这习惯也变相地保留下来，作用与效果也与幼时截然不同，扇面上从来不缺乏粗鄙恶劣之词。

        今日新书的扇面倒是难得的字迹端正引经据典，“守金玉之重也”出自《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这一篇原文有一句更是广为流传，天下皆知，李策读懂了他的隐喻，却出离愤怒。

        “末将无妨，唯望五殿下莫辜负陛下拳拳之心。”语气硬邦邦地堪与他一身黑甲相较量。

        过去半个月，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激烈程度饶是向来不关注不参与任何党争的李策也心惊，而引发他们争执的漩涡中心本人，五皇子季梧却在骊山别宫悠闲避暑。

        待他返京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陛下以雷霆手段压制住了所有反对的言论，拍板定案。

        李策心知，封王的基础，参政的开始，权柄的转移分割，将自季梧的原州之行为开端。夜深人静时，他心想，自己确实是忿忿不平的，又怎么会不嫉妒呢？

        在真正的五皇子季梧回宫前，皇城里也曾有一位掩人耳目的五殿下，借着病弱的由头被送养至全真派终南山。

        周帝后来找了个合适的时机为他重新取名，再将其认为义子倾力培养，也算是全了当初那点名义上的父子亲缘。

        但是再如何信任、重用如何都比不过为亲子的深远谋划与拳拳爱护，若这个样貌最肖周帝的皇子也继承有五分文韬武略也罢，但偏偏李策与他相识多年，自认深谙其本性。

        只是他有时忘了，既然相识多年，那么季梧也同样了解他。他知李策对他不喜在先，自然不会对他有好态度，眼下愿意提点他一句已是难得的好心了。

        李策于摘星楼的种种表现并不遮掩，他作为一队统领对麾下黑甲卫同僚有种奇特的信任在，但实际上不消一时半刻便有人神通广大地将消息递至季梧眼前。

        季梧手指微动，那一直捧着长弓的玄甲卫便行至二人身侧。

        “素闻李统领乃军中箭神，将旗悬于阵前，敌军莫敢入一射之地。”

        季梧伸出手虚虚拂过那一柄重弓，只是话一出口这语气略显尖酸刻薄，听着也不像是纯粹的夸赞。

        季梧也不想这样的，只是李策这把弓他方才悄悄试过，他甚至拉不开弓弦。也就是他身边玄甲卫口风紧，京中关于小王爷的传闻不会再多出这么一件丢人事。

        “只是不知李统领是否看得清友敌，可知戕害皇子，何罪？”

        “末将不敢，”铁甲摩擦之声再起，李策直挺挺跪下，改口道，“罪臣甘愿领罚。”

        “只你一人不够，还有呢？”

        “禁卫军理当护卫皇城与陛下安危。”他据理力争。

        季梧也失了耐心，“现在带着你的弓回去中正殿，向父皇禀明缘由，你李策，即刻卸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听到此话，李策就像是受到什么致命的打击一般，身体摇摇欲坠。

        眼看着高大的黑影逐渐走远，季梧突发感慨道，“难道真的只有脑子与心眼空空如他，才能这般轻易在习武一途有所成就吗？”

        “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箭镞对准我根本不是错误……反正他也不敢。”

        这话令他身边一众武艺出众的玄甲卫不知该如何接，季梧继而说道，“不过我爹肯定不会再想着将这人塞我身边了。”

        季梧垂眸看向手中新写的扇面，李策没能看明白，这可不是什么炫耀，而是他的决心所在。

        人主之子，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守金玉之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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