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改天换地自茫然,两眼望天心黢黑。
现在的安西,不算约茹降兵,也不算碎叶石头城。各部户有三万八千多,十五万余口。但人口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口。这十五万人中,十六至四十五岁的丁口,统计四万六千余人。分布在以龟兹、焉耆、疏勒、莎车、于阗五镇为中心的一百余个乡。
罕拿拿出的数据说话,共四百个里。
其中光都护府驻地的龟兹,就有三万人,二十二个乡,八十个里。仅从龟兹看,虽然还远未恢复三十年前的水平,但也是大唐内乱后,此地人口的巅峰。
人多嘴杂,粮食消耗速度剧增。赵正头晕目眩,决定全部丢给罕拿,心甘情愿地当个甩手掌柜。
罕拿便屁颠屁颠地捧着新编的民册,立志花上两个月的时间,走访各里,制定今年麦种、明年春耕计划。
他如今是安西的财神爷,一日累过一日,却是一日比一日高兴。用他的话说便是,就算左部王庭,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而都护府扩军的计划,主要交给了朗多秦和赵吉利。赵吉利不愿再跑一趟疏勒,便把最远最苦的差事让给了朗多秦,让他去疏勒、于阗整编新军。随他一同远行的,还有六千套兵甲,一千匹战马、数千匹驮马和驴。
但赵吉利还没有笑上两日,他的如意算盘便在洞察一切的赵正面前彻底落空。都护府一纸军令,将他调去了约茹军。
你不是喜欢约茹女子么?
来,给你个痛快。
约茹留下来的一万两千余人中,男丁五抽二,抽出了三千人整。各里按男丁人数分摊名额,十月初成军启程。
那一日移民新里人声鼎沸,自天山上吹下来的寒冷空气对上大漠而来的燥热,日间仍旧酷暑,到了夜晚却让人冻得跳脚。
龟兹来的军械大车刚一停下,赵吉利便从马背上跳将下来。里中抽中入役签的男丁们早已等候多时,见了赵吉利,便纷纷围将上来。
“军本,真给我们发刀兵甲具?”
赵吉利笑笑,掀开了大车上遮盖的布幔,满满一车亮晃晃的安西军黑甲兜鍪顿时映入眼帘。
再掀开第二辆车,又是一车长矛弓弩。
崭新的大唐军旗展开,那流苏飘扬,旗上硕大一个黑底白绣的唐字,旗角处却绣着熊熊燃烧的蓝色烈焰,那烈焰之上,奔跑着吐蕃人的图腾狮子马。
“你们的荣誉,独一无二!”赵吉利站那展开的战旗下,喊响了约茹人的阵前口号:“烈焰所到,寸草不留!”
约茹众丁闻言,便就单手抚胸,齐声呼喝:“战马所向,无往不利!”
赵吉利哈哈大笑,拍了拍身前一个约茹汉子的肩膀,“只不过往后,你们这烈焰狮子马上,还顶了个大唐的名号。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安西第一军,让那帮脑袋上缠裹脚布的大食蠢货们知道知道,不管是咱是吐蕃人还是大唐人,也都是他们的阿爷!”
众人闻言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赵吉利啐了一口,转头吩咐,“按名册发放,明日启程,开拔碎叶!”
阿比看着赵吉利那意气风发,捧着几贯铜钱大方地往人手里塞去的模样,脸上虽无表情,内心却着实触动了一番。这唐人汉子,确也是军中一把好手,只用了三言两语,便点得各里丁壮内心澎湃。原本拿钱干活,却被他说得如此宏伟雄壮,仿佛这三千人,明日去了碎叶,就要马踏黑旗,活捉大食总督。
他看向了那烈焰狮子马,暗叹了一口气。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嘴里说着不要,心里却早已飞到了吐火罗前线。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但总让人有了一份属于高原勇桂的憧憬。
这种感觉,阿比已是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他拿着名册,走了上去,赵吉利恰好转身,两人目光触碰到了一处。赵吉利咧嘴笑了笑,“大舅哥!”
阿比不置可否,奉上名册道:“这是各里入役签名表,将军请过目。”
赵吉利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发现约茹人写的汉字比他写的还要难看,关键那名字还都晦涩难懂,没一个认识的。于是点点头,交给了参军。面对阿比扇了扇眉毛,笑道:“大舅哥辛苦,曲娜呢?”
“在屋里做食。”
赵吉利欲言又止,阿比道:“将军明日出征,不知回来时又是哪月。阿比备了奶茶,为将军壮行。”
“当真?”赵吉利顿感意外,以为可以见到曲娜,可阿比却忽然摇了摇手,“抬上来!”
只见六个约茹壮汉,抬着满满几个大缸迎上前来。阿比从那大缸中舀了一碗奶茶,递到了赵吉利的面前。赵吉利一时失望,却也只能勉强接受,端着碗咕咚咕咚地喝完,道:“大舅哥仍旧看我不起,不过我有就是时间,只要我人没死,总有一日要回来娶走曲娜的。而大舅哥你,听闻在军中也是骑术好手,眼下都护府用人紧缺,元良也急需大舅哥这般人才,也不须你上阵杀敌,只盼能训练民军,保龟兹平安。”
阿比笑笑,没说话。赵吉利碰了个软钉子,照以往的脾气,早该发怒,只是眼下不能得罪与他,只好悻悻甩手,叹了一声气。
唐军的战甲制式材质要求远比约茹人的精良,加之龟兹铁矿纯度极高,又有大唐工匠帮衬,锻打出来的甲片也比一般军甲质量更要上乘,那四五十斤的铁甲往身上一披,整个新里的空地上,一眼望去,已是一片星光耀眼的玄色。
约茹人起初很兴奋,他们与安西军作战,吃了不少军甲不济的苦头,没想到这一转眼,他们此时此刻,却已经穿着安西军的战甲,一时间有些高兴,打了这么些年仗,总算能穿上一领刀枪不入的适体铁甲,但他们又忽然茫然,抬头看着那战旗上的烈焰狮子马上还有个唐字,低头一看,周遭熟稔的同伴却已经穿戴整齐,活脱脱便是战场上那让人头疼的安西铁军。
若是他们再拿上拍刃,握上长枪,怕是下一刻,自己就得满地乱爬,去找兵刃与他们厮杀。
这该如何自处啊?
方才还兴奋的人群此时不知不觉地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面前的同伴,眼神里流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怎地?甲不好?”赵吉利高声问道。
一个汉子走上前来,道:“不是甲不好,是大家都想起了约茹。想家了……若是我们在吐火罗对上了象雄,该说我们是约茹军人,还是大唐军人?”
“屁话!”赵吉利嗤了一声,道:“什么约茹象雄!你们住在安西,活在安西,你们是安西军人!谁要染指安西,便就是你们的敌人。若是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那便脱下军甲,回去种地吧!”
赵吉利说的明白,但人群仍旧没有动静,道理大家都懂,可是这身份,怎么感觉就如此地别扭?
却见阿比站了出来,跳上了马车,“听我说两句吧!”
众人的目光移了过去,阿比道:“老实说,我也想家,我也想在那雪白的山峰和云端下,与我的家人散放着牛羊,娶一个能帮着盖木屋的松女,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可如今我们选择留在安西,仅仅是因为大唐给钱给地么?我看不是,是他们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能为了我们自己,守着我们的新家!”
他看着众人,“我们祖祖辈辈,都在为了约茹打仗。如今轮到我们了,这仗还要打多久?一直要打下去么?打到约茹没了,我们才肯放下手里的刀枪?并不是,我们早已经打完了数代人该打的仗。我不知道你们如何想,但我的想法很简单,就留在这,娶个婆娘,种上几亩地,无论是麦子,亦或是稻米。我不想再踏上战场一步,但若是我抽中了入役签,我便无论高山险阻,敌阵如林。我或许比你们想的明白,穿上哪身甲,守着的都是这身后的渠,还有渠边的几亩地……”
他端着碗,敬大家,“同袍一场,祝武运昌隆。你们且先去,若是不支,别忘了身后还有我们。路是大家一块儿选的,发一声吼,我约茹便是携家带口,也定远赴葱岭,与你等并肩作战!”
场上逐渐落针可闻,众人冷下去的目光逐渐重新灼热,阿比笑了笑,一口抽干了碗里的奶茶,随即,将那空碗摔在了马车下的沙地上:“莫要辱了我们的烈焰狮子马!它不是某个茹本的私物,它是我们约茹人的图腾。烈焰所过,寸草不留!”
车下顿时振臂高呼:“战马所向,无往不利!”
阿比跳下了马车,走向了面露欣赏的赵吉利,“我明日便去龟兹。”
赵吉利眉飞色舞,“大舅哥是怎么想通的?”
阿比摇摇头,“军本说笑了。我本就通透,何必要想?我等与安西共荣共辱,不关乎大唐,亦或是约茹。”
赵吉利闻言吃惊,不料在那高原雪域中,还有如此洒脱的勇桂,当下不由得暗暗竖起了大拇指,这货怕是元良之后,最让他钦佩的了。
约茹新军原本不新,他们大多数都是久经沙场的百战之师。赵正用他们,是为了及时填补碎叶的防线空当,以齐整的编制,让蠢蠢欲动的大食安分一些。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阳谋,为的就是争取更多的时间,给安西一个喘息的机会。
但前线肯定会有一些摩擦,约茹新军及时递补,能很好地防止摩擦扩大。而且把他们派去葱岭,赵正也是出于确保安全的目的。若说他对约茹人完全放下戒备,那也太过武断,也说明他太蠢。调走他们,就算他们阵前倒戈,身后还有石头城和碎叶托底,翻不起大浪来。
赵中齐也明白其中玄妙,只空出了大食方向,不让他们与象雄接壤。约茹新军到得吐火罗后,若是安份尽责,赵正定会重用,若是有什么猫腻,还能及时止损。
说什么用人不疑,其实都是屁话。用人不疑的老板,黄土都早已盖顶了。
只不过这话说不到明面上来,赵吉利离开龟兹前,赵正只暗中嘱咐与他,一旦发现有全军哗变的苗头,立时点燃烽火,退回石头城,那时,自有朗多秦和段柴接应。
他二人带着八百右武卫已部署疏勒,疏勒的三千民军也正自整编。一旦约茹人在吐火罗背信弃义,那疏勒的四千人便堵住石头城,将约茹新军斩尽杀绝,不留后患……
赵正背着手,站在都护府的门槛处,依门望着停在天上不愿下山的太阳。心中暗道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他将安西第一军的番号给了约茹新军,这不仅仅是希望,也是他给这些人最后的机会。
他们将在葱岭接受赵中齐的整训,按唐军的军制重新编成。赵正深知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若是用得顺手,将来便是一柄利刃。
“侯爷!”罕拿见赵正靠着门框发呆,于是走了上来,道:“连赵将军也走了,侯爷身边便就无人了!”
赵正呶了呶嘴,视线投向了在门外站着的赫连云天。笑话!我大唐健儿何止千万,少几个人,我都护府还怕被人一锅端走不成?
罕拿笑笑,“都护府端不端走我不知道,但都护你,可能要被端走了!”
赵正“咦”了一声,“何人如此大胆?”
罕拿拱手,“铁门关方才传来口信,开乐公主移驾龟兹,天黑前便到!”
赵正张了张嘴,“她不在北庭呆着,跑安西来作甚?”
罕拿摇头,叹气说道:“据传闻,开乐公主在汗庭被国母挤兑了。一时不忿,便带着赵将军和胡将军南下了。”
“这就稀奇了!”赵正面露微笑,“我这便宜妹妹看似娇柔,实则军中成长,心思玲珑,手段偏激,并不是个好对付的女子,你家国母乞力柔然,传言凶残,实则还算温柔,这是怎么就把开乐公主给招惹了??”
罕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闭了嘴,只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公主到了,侯爷你还是自己问她吧!”
赵正“啧”了一声,暗道上阵打仗其实没什么,对付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可对付不是自己的女人,还是个名义上的汗国国母,这就棘手地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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