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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我要


  大年十五,上元节。

  按照惯例,从正月初一至十五上元节,凉州城取消宵禁。劳累了一年的凉州百姓,齐聚州府,逛夜市,通宵达旦。过年时虽然没有烟花爆竹带动气氛,  但架不住全城点灯。各坊市红的、黄的,花、鸟、凤、龙,全是灯。

  花上几文钱,坐在食坊的小吃摊前,一碗合罗面,一张胡饼,  一边吃一边看灯。那灯火下,巡街游行的红萧楼女子,在花车上或坐或立,  浓妆艳抹,风采照人,伴着乐曲翩翩起舞。乐师们吹拉弹唱,奏一曲胡琴,弹一支古曲,吟唱盛世之歌,寄风雅相思之情。

  正所谓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

  何四带着家小已在州府逛了整整一日,恰恰入夜时,城内钟鼓大鸣。人山人海之中,那红萧楼的花车已自城东而来。

  家小们常年在休鸾县城,早些年听说休鸾过年也有花车,只是近年打仗,民生凋敝,  连温饱都成问题,如这般大肆打扮,  招摇过市的情景却是从未见过。

  一家人兴高采烈,  站在路旁,看那花车从身边经过。车上的女子抛洒着干香花瓣,水袖曼舞之中,盈香扑鼻。

  “阿爷,那姐姐好漂亮!”

  小儿指着车上的粟特女子,大冷天的,只穿了一件轻纱。浓眉之下,一双媚眼如丝,伴着那胡琴乐声,扭动着纤细的腰身。

  “走,跟上去看看!”

  何四抱起小儿,领着家人随着车后的人流向前涌动。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洒钱了洒钱了!”

  何四定睛看去,却见车上的女子拿过了一只花篮,秀手一抛,十数枚铜钱便四洒而开。那铜钱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当啷当啷响声,人群“轰”地一声涌了过来,纷纷弯腰抢拾。只是更多的人不知前面发生了何事,  听声浪迭起,一心痒痒的跟在后边起哄。

  何四护住了小儿,  可婆娘已抢得数枚钱币。

  那钱币上绑了红细绳,绳上系着羊皮纸,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平凉坊。

  听人说真有人洒钱,后边更多的人涌上前来。纷纷叫道,再洒一些呀!

  这十几文钱原本不是大钱,只是讨个喜庆。抢到钱的眉开眼笑,将那羊皮纸扯了胡乱丢在路边,只是留着栓钱的红绳,挂在自家女子或小儿的手上。没抢到钱的也不恼,等着花车再洒一次。

  却见歌舞忽然停了下来,花车上一个身穿锦袍、头戴幞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他拿着一只喇叭状的纸筒,大声道:“各位相亲,稍安勿躁!今日喜钱尚有大把,各位且先听我借红萧楼宝车一叙……”

  那男子长得俊俏,声音也非常洪亮。人群当中有好事者当即高喊,“车上那郎君,可是平凉苍宣伯?”

  这声音顿时在人群中炸开,平凉苍宣伯,如今凉州谁人不知?河陇之战,赵正率二十轻骑奔袭五百里,自河西翻越祁连山,一战尽毁蕃军粮道,唐军借此方始大捷。凉州自古尚武,家家户户都有随军征伐之人,西北军中凉州更是猛将如云,如赵正这般善战者,自是女子倾慕,男子崇敬的偶像。

  只是平凉离得远,不曾目睹苍宣伯真容。

  传闻中平凉的苍宣伯身高九尺,长得魁梧雄壮,善使一柄五十斤的大斧,征战间杀伐果断,让吐蕃诸蛮闻者心惊,见者丧胆。

  却不料眼前花车上那男子,柳眉凤眼,柔美英俊。

  “骗人的吧!苍宣伯如何男生女相?”

  人群中哈哈大笑,凉州人粗犷,犹如赵吉利赵大柱这般才是众人心目中的勇将。像这年轻男子这般,哪是能和烧了吐蕃粮道的苍宣伯相提并论的?

  却听先前那人道:“你们知道个甚?我曾与苍宣伯并肩而战,我两百护军将士,与月牙泉边全歼来犯的吐蕃三百精锐骑兵。”

  质疑的人群发出了“嘶嘶”声,有人问道:“还未请教,兄台是……”

  “某乃苍宣军械监造营护军,贱名却不足挂齿,只是好心告诉各位,若是某眼还未瞎,车上那郎君,便就是大名鼎鼎的苍宣伯!”

  赵正没料到这人群中还有人能认出自己。想当初送粮草辎重去墨宣时,自己身上三层重甲披挂,脸上面兜遮脸,自以为严严实实。却不知早有人连他的面貌、身形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时心中有些自得,看来还是低估了自身的名气。

  只是此时亲自上阵,说来惭愧,就为了卖几只皮蛋,确实动静闹得太大,传扬出去怕是要徒增笑料。但不得不说,眼下效果拉满。伯爵大人现身说法,亲自带货,这种事别说凉州,怕是大唐都绝无仅有。

  他拿着纸筒喇叭,定了定神,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元佳节,诸位乡里可还安好!?”

  “谢苍宣伯记挂,乡里安好!”

  “苍宣安好!”

  “青鸟也安好!”

  何四也跟着众人起哄,“休鸾安好!”

  “好好好!”赵正连忙摆了摆手,“墨宣呢?墨宣可有人在?”

  人群中伸出一只手,一个回鹘女童着急,抱着阿爹的手,跳了起来,“苍宣伯,墨宣安好!”

  那稚嫩的童声惹得在场的人哄然大笑起来。

  “好!赏!”赵正却大声喝彩,大手一挥,拿出一贯铜钱掷向了那女童,“我代凉王殿下,多谢诸位乡亲,有诸位父老的同心协力,凉州复兴,指日可待!”

  那钱掷得极准,带着风就飞到了那女童的怀中。

  大人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女子们则捂着嘴尖叫,看车上英俊的苍宣伯又抱过来一只花篮。

  花篮中满满一篮系着红绳的铜钱,赵正抓起一把,道:“我与诸位一般,我也有家,我家在平凉。而平凉坊就在前方,过了这条街便是。整整一座平凉坊,四十间店铺,布、绣、食、灯,应有尽有。更有皇供变蛋,持铜线上写了平凉坊三字的羊皮纸,可享七折优惠……我代平凉,多谢各位捧场!看好孩童,洒钱了!”

  说罢,赵正丢下喇叭筒,嗷一声,便把手里的钱洒了出去。

  车上红萧楼的女子们也从花篮中拾起钱币,向四面八方如样抛撒。

  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汪洋,人群争先恐后,纷至沓来。更有人在回头,去捡方才扔掉的羊皮纸。可人群乌泱泱的,根本无从找起。

  何四赶紧拖着家人躲在一旁,苍宣伯的喜气不占白不占,可是这场面太过混乱,可得仔细着怀中的小儿。

  花车继续一路向前,赵正却下了车,在赵吉利与赵大柱的护送下,离开了乱糟糟的现场。车上的钱币撒了一波又一波,但更多的人,却已经绕开花车,直奔前面不远的平凉坊。

  这平凉坊位置还不错,赵正之前为了买下它来,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钱。原就是为了卖平凉特产,只是之前平凉的产品并未上量,卖个粮食卖个豆腐,总不至于大老远跑上百里路,跑到州府来卖。

  也就是为了让达念开心,赵正是卖了老脸,舍了命地强行上架,顺便把一些酱坊、绣坊、布坊、酒坊刚刚做好的东西一并拿出来,衬着卖。

  千金难买美人笑嘛。

  就算赔点钱,也是值了。

  而且这钱赵正又不花,为平凉服务,走的当然是公款。

  还有跟着过来的男男女女,赵正尾大不掉,只好陪着笑脸,让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里真奉陪不了。

  倒是有大胆的女子,也不怕苍宣伯的高贵,站得近处,使劲打量。

  然后被粗声粗气的赵大柱给喝退了,那如墙一般的身材,在灯火不太通明的街边角落,确实瘆人。

  三人隔着人群老远,大冷天的,一身汗。

  赵吉利抹着额头,直摇脑袋,“我的乖乖,元良,你这般出名吗?”

  “谁知道呢!”赵正也是纳闷,按理说像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在凉州应该是没什么市场。可架不住有人添油加醋,胡乱演绎。造成如今这想象与认知之间的差距,倒是有了让人倾慕的奇效。

  反差美嘛。

  “勇壮士变成俏郎君……”赵大柱看了一眼赵正,瓮声瓮气地揶揄,“元良,你真不打算再多娶几个?我看方才那些女子,各个家中非富即贵。怕也是哪家望族的掌上明珠……”

  “凉州哪来的望族!”赵正叹了口气,真正望族家的女子,敢这般打量一个伯爵,怕是家里大人要拿腿粗的棍子抽。

  走了走了,绕个圈,回平凉坊。

  何四也跟着人群到了平凉坊,只是脚程慢了,到的时候早就水泄不通。四十间店铺里挤满了人,各式精美的商品琳琅满目。

  以布匹、绣绢最为抢手。一尺见方的绣帕,卖价一百三十文。帕上绣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缎面被衬,大朵牡丹,以蜀绣手法,针法紧实,针脚细密。那牡丹便如长在缎面上一般,鲜艳夺目。这般大作,只卖价一贯钱。

  趋之若鹜。

  不得不说,周家伯娘蔡氏的手艺真的不错。周集与平凉的女子也只在她手下三个月,如今各个都是绣家高手。

  为了赶这批货,从过年到上架,四十多女子少食不寐,优中选优,次品货色都压了仓底,只上最优绣品。

  何四挤在人堆里,给自己婆娘抢到了两方帕子,一方鱼虫,一方碎花。那婆娘笑颜如花,惊喜异常。这一百三十文,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是太贵了些。只是一年才过一个上元节,花上一些钱,也算是值得的。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拿着羊皮纸在柜台兑了七折优惠,出了门来,又逛了酱坊和酒坊,酱坊卖的醋饼便宜,何四手里还有三张羊皮纸,他买了一些醋饼和醋条,觉得有些少,又要了两斤酱。

  一算,也就不到三十文。

  何四高高兴兴地提着手里的平凉特产,才出了门,又被人群带到了坊前的空地上。那里人群围了个圈,圈内高挂各式花灯,灯下摆了桌案,案前一色精心梳妆打扮的平凉女子,各个光彩夺目。

  在她们的手上,每人捧着一只雕花金漆陶罐,陶罐以红缎封口,缎上琳琅满目,都上了花绣。

  在灯光的映衬下,那金罐更显得贵不可攀。

  “第三十二罐!”有人在场中高声道:“平凉特产!皇供变蛋!圣人亲笔手书,如玉如璃,绵密奇香!以线分切,佐以葱蒜,拌以芫荽,热油泼之,美味异常!五贯,只需五贯钱,圣人都说好吃的变蛋……”

  休鸾人没有苍宣人对平凉的认知,何四悄悄地问身旁的陌生人,“这位兄台,这卖的又是甚?何以要五贯钱那么多?”

  那人道,“平凉的变蛋啊,兄台不知?”

  何四摇头,变蛋又是什么蛋?

  那人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在苍宣,平凉的店铺有卖过,只是那时卖八文一只,一罐有三十只。”

  何四默默一算,那也只卖两百四十文,与眼下的五贯也相差太远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婆娘,那婆娘扯了扯何四的衣角,皱起了眉头。这也太贵了。

  何四定了定神,打算看看再说。

  谁知这一回头的功夫,那变蛋都已卖到第三十六罐了。

  “恭喜这位郎君,拿下第三十六罐!郎君高姓?……州府许郎君,久仰久仰!可凭手中金罐,签字画押,去柜前领香胰两块。”

  场上那人手里拿了个木榔头,每卖出一罐,便大敲铜锣,大声恭贺。

  平凉卖变蛋,不按套路出牌。

  一罐一罐地卖,还有附送赠品。

  至于送的香胰为何物?那是平凉产的香皂,经过干花调制,清香淡雅。沐浴时擦抹身子,余香久留。

  在平凉坊的皂间,一块售价一百五十文。

  贵是真贵,但试过的人都说好。

  何四捂了捂钱袋子,看向了场内抱着金罐的平凉女子。

  只剩最后十罐了。

  九罐了……

  八罐了……

  周围的人看热闹的挺多,但是买的人也不少。五贯钱几乎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但愿意花上五贯钱去买一只金罐的,永远不是一年只有五贯钱收入的那群人。

  赵正还是低估了凉州人,有钱人真不少。

  花五贯钱买个金罐子,他们买的还真就不是皮蛋。

  “最后两罐了!”场上的声音像通牒一般,“皇供变蛋,供货有限,只此五十罐,最后两罐了!”

  “我要!”

  何四忍不住,终于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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