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交锋

没有可怕的深度，就没有美丽的水面。

        ——尼采

        黑夜中那几人慌不择路地逃了，等到那串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薇尔莉特才缓步上前，拾起掉落在一旁沾染了脚印和泥土的马甲背心，递给蹲在地上抹眼泪的女孩。

        “你没事吧？”

        “没，没事。”

        伊莎贝尔接过她递来的衣服，手忙脚乱的穿上，她一直低着头，不断擦拭着脸上脏污的痕迹，出于某种可疑的自尊心，不想让旁边呆着的女孩看见她狼狈脆弱的样子。

        薇尔莉特倚靠在墙面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女头顶的发旋，眼底讳莫如深。

        穿戴好衣服后，伊莎贝尔勉力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脸颊似乎已经肿了起来，现在那一块火辣辣的疼，她转而看向一边沉默不语的少女，开口道谢：

        “那个，刚才谢谢你了，我叫伊莎贝尔，你呢？”

        “伊芙。”

        “你不是地下街的居民吧？”在地下街生活这么多年，伊莎贝尔比年龄一般大的孩子更加敏锐，即使薇尔莉特将面容掩盖在兜帽之下，仍然能感受到她的气质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

        “嗯，我下来找一样东西。”

        薇尔莉特并不打算隐瞒什么，如果她的猜测不错，在地下街最好还是找到一个消息灵通的要事半功倍些。

        来之前她特意打听过地下街的情况，地下街虽说存在于王城的繁华之下，但并不被王政认可为合法居民，说白了地下街在那些权利上层的人眼中，不过是罪犯，流浪者和穷人的聚集地罢了，居住于此的绝大多数人甚至一生都未曾窥见过日光。

        地下街的人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才能买到地下楼梯的通行权，得到窥见阳光的机会，哪怕这机会是短暂的——很快他们就会因为没有地上居住证而被宪兵强制遣返。

        王都的宪兵一旦发现地下街的人在地上游荡或是犯了什么事，一般都会强制将其遣返回地下，今天下午那个男人应该也不例外，他既然得到了赃物，在地下街比然也有自己的渠道换取钱财，薇尔莉特想的，就是尽快在那个小偷把自己的项链卖到更为棘手的地方之前把他找出来。

        “呼，原来如此。”伊莎贝尔闻言，渐渐放松了警戒，大概是因为薇尔莉特身上总有种让人忍不住亲近的气场，再加上她刚刚出手相救的举动，伊莎贝尔很单纯的把她归纳为自己人那一派了。

        “我在地下街也认识不少人的，各种情报来源我也知道不少，或许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伊莎贝尔拍了拍胸脯说道。

        目的达成！薇尔莉特浅浅地勾了勾嘴角。

        “今天下午，在中央广场有个因为抢劫被宪兵团抓住然后遣返地下的男人，我要找到他。”

        “今天下午……确实是有听说过五区一个人被宪兵抓到后遣返了，不过你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要下来找他呢？”在地下街，有能力买到楼梯通行权的原住民少之又少，如果有人真的得到了通行权而后又被强制遣返了，这件事在这个地下必然不会成为什么秘密，伊莎贝尔当然也听说过。

        “那个男人是个小偷，在被宪兵遣返回地下街之前偷了我身上很重要的一件饰品，我只是想找回我的东西。”薇尔莉特说着，一边偏过头，借着兜帽的掩饰偷偷观察伊莎贝尔脸上的表情。

        果然，当她提到“偷”和“饰品”这两个字眼的时候，伊莎贝尔的眼睛转了转。薇尔莉特从前专门接受过微表情训练，那显然是当人在无数个回忆碎片中捕捉到某样东西时无意中显露的情绪。

        伊莎贝尔确实想起来一些重要的信息，然而她的反应却不大尽如人意，“那个……你……真的那么想要找回来？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啊，很重要”非常重要。

        瞥见她明显黯然的神情，薇尔莉特眼底温度骤降，语气依旧轻柔：“怎么？你知道什么吗？”

        原本伊莎贝尔以为，如果只是找回赃物的话，可以直接带薇尔莉特去五区找到那个偷东西的男人，然而很不巧的是，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和法兰还有利威尔在附近酒馆吃饭的时候，从酒馆老板嘴里得知五区的安德鲁花大价钱从一个刚被宪兵遣返的男人手里得到一块稀有宝石的事情，从薇尔莉特刚刚的描述来看，大概率就是她想要回的东西了。

        地下街的居民没有身份证明和居住证，即使到了地上也只能四处流浪，做着偷拐抢骗的勾当，被宪兵抓到后，大部分都会直接扔回地下而不是监狱里。被遣返的人利用手里的赃物和地下商人们做交易，换取钱财或是通行权，在地下街是常有的事。

        从外人的描述来看，那个男人大概是觉得那件所谓的饰品太值钱了，才会迫不及待的脱手卖掉，但是既然已经落到地下商人手里了，再想拿回来就不容易了，何况五区也不是利威尔大哥的地盘，而且万一处理不好，可能还会引来宪兵……伊莎贝尔简直纠结，她一方面真心想要帮人家的忙，一方面又担心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脑袋里仿佛两个小人在打架！

        最终，她还是选择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薇尔莉特，还顺便给她普及了一下地下街大致的情况，最后以一句“那人很不好惹的要是你觉得那东西没什么重要的话你就不要去找他算了”结束。

        原来如此。

        薇尔莉特不喜欢麻烦，但也不惧怕摆在眼前的麻烦，如果真的不得不要她亲自动手用暴力解决问题，她也有把握可以在不使用具有极大杀伤力的招式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她从随身的手袋里掏出一颗结晶，是她平日里凝结的生命气息，递给伊莎贝尔。

        “这是什么？”“药，”薇尔莉特补充道“对你的伤有好处，算是情报的谢礼了。”

        伊莎贝尔接过药，有些犹豫，但还是吃了下去，顿时觉得脸上和身上传来一股温热感，是伤口愈合和淤血化去的感觉，她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虽然手里没有镜子，但也能感觉到红肿正在消去。

        “好神奇！地上原来有这么好的东西吗……”伊莎贝尔惊喜地摸着脸上原本疼痛的地方，满溢出的渴望和向往的神情都被薇尔莉特收入眼中。

        地下街的人，绝大部分一生都难以企及地上的阳光，他们没有正规的教育，眼界，学识严重受限，薇尔莉特也是深知这一点，才敢放心的让这个小女孩使用自己的结晶。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那么，就此告别吧。”薇尔莉特抬脚欲走，却被身后的伊莎贝尔扯住了披风，“哎，你要去哪？”

        “去五区找回我的东西。”薇尔莉特语气平淡的像在说“去吃饭”一样。

        “咦咦咦——”伊莎贝尔把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了然道：“你和那些肥——不是，商人们有关系？你不会是个贵族小姐吧？”

        “都不是。”

        “那你打算……直接去找那人谈判吗？”

        “……差不多吧。”

        敢情我刚刚说了那么多，你就只听进去前半部分了呗！伊莎贝尔越发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真的有把握还是真的单纯，但是一想到安德鲁那些劣迹，她也不忍心让这个初来地下街的女孩独自面对那人。

        “要不，你来我们家吧，我认识一个人，刚好他跟五区的人打过交道，说不定你可以不用亲自去要回来那东西呢。你不是地下街的人，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五区那一派的人，挺混蛋的，总之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的！”

        “嗯。”薇尔莉特当然明白对方可能不是什么善茬，她从头到尾只是在想怎样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迅速出击，而眼前就有一条渠道可以让她不用亲自出面，自然是乐意接受。

        风从窗缝里挤进屋内，暗黄的烛光跳动不息，利威尔弯腰坐在长椅上，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里的小刀，动作慢条斯理却无端透着一股狠意。

        “虽然之前都是纸上谈兵，但是有你在的话多少能放开手干一场了……”法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仔细观察着利威尔的反应，见他右手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又继续讲道：“进入调查兵团的话——”

        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的开门声打断了，两人双双回头望过去，是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法兰被她此刻狼狈的模样惊得站起身，各种最坏的情况在他的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后，他才试探地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伊莎贝尔紧抿着嘴不回答，回想起之前被人围堵在角落里的事情，越想越是遏制不住的愤怒与委屈，没等到她开口回答法兰，她身后的薇尔莉特就已经走进了屋子，轻轻敲了敲房门，“深夜打扰了，现在方便商量吗？”

        听见敲门声，法兰才注意到伊莎贝尔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孩，戴着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看穿着打扮还有周身的气质，明显不是地下街的人。

        “请问你是……”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法兰尽量温和地开口，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薇尔莉特抬起头，黑色帽檐下一双宝石般的蓝眼睛透着生冷的光，然而语气却轻柔且平和，“我来自地上，具体的，你不妨听听你的同伴是怎么说的。”

        趁着伊莎贝尔和那两个男人解释事情始末的时候，薇尔莉特随意的找了一块地方坐了下来，光明正大的打量这屋子里的几人。

        一路上她装作无意地“引导”小姑娘说了不少事情，大概也知道他们这个小小团伙，平日里都以一个叫“利威尔”的混混为首，专与那一块的地下商人们作对，或是接一些私活为生。原本她还以为那个伊莎贝尔口中的大哥会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没想到真人外形还……挺娇小，单看外表似乎不比她大多少，非常年轻。

        男人漆黑的短发理得干净利落，弓着身子，手臂搭在膝盖上，衣服袖子卷着，露出一截冷白削瘦的手腕，右手抓着一把小刀，左手漫不经心的摸上刀刃。他慢吞吞地抬起头，对上她不加掩饰的打量，灰蓝色的眼，眼型狭长稍扬，这样的眼睛注视的久了，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冷意来。

        可惜薇尔莉特不是普通人，面对对方暗含警告和恶意的视线，她仅仅是低垂眼皮，收敛目光以示自己的无害，内心却毫无惧意。

        “所以，你希望我出面帮你和那些人沟通好要回你的东西？”法兰总结一番说道。

        “是的。”不然那些家伙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虽然这里本来也没有太阳。

        “我懂了，你有带钱吗？我认识五区的人，看在你救了伊莎贝尔的份上，可以帮你牵桥搭线，当然费用还是你付，就不收你的中介费了。”

        “这些，”薇尔莉特解下身上的钱袋，扔在桌子上，“也许不够，你帮我问问他愿意出价多少，我看还能不能凑。”

        实际上这些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格林夫妇家底并不差，养两个孩子更是绰绰有余，父母给的散钱加上她在空闲时间帮工的酬劳，才使得她能在关键时候拿出一笔不会被家人发现的钱财。薇尔莉特从不在意物质上是否丰足，如果亏一笔钱可以让她不用亲自动手做些出格的事情，她乐意至极。

        “现在都几点了，那些个脑子里塞满了粪便的家伙估计都已经在做梦了，”一直沉默的看着这一切的利威尔突然开口，他直接问薇尔莉特，“你明天晚上能来吗？”

        明天，之前凯伦和她说好会在王都待三天，明天晚上就必须把东西找回来了。

        “可以。”

        法兰也说道：“那既然这样的话，我明早去帮你沟通这件事，你尽量多准备点钱好赎回来吧。”

        “好的，多谢。”薇尔莉特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

        “对了，不知道小姐你怎么称呼？”法兰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问她的名字。

        “伊芙。”

        她正打算推开门走出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等一下，你是从几号阶梯下来的？”

        “六号。”

        薇尔莉特本来以为利威尔是在确认她的信息，没想到下一秒就看见那个冷淡至极的男人把手里的小刀收了起来，站直了身体，仍旧是一副冷漠面孔：“我送你到阶梯那。”

        薇尔莉特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瞳里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她挑了挑眉，嘴角弯出一丝弧度：“好。”

        他们沿着昏黑的街道慢慢行走，周围墙壁泛着灰黑的建筑如同鬼楼，地下的城市一片寂静，穷人在脏污的墙壁脚下□□，罪犯和恶棍在黑暗的拐角窥视，薇尔莉特踢开脚下的垃圾，抬头望向上方满是尖石的穹顶，已经可以瞥见延展至上方的地下阶梯在黑暗中逐渐清晰的轮廓。

        等行至一处荒废的住宅旧址时，薇尔莉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身后如幽灵般的男人说道：“你还不动手吗？”

        几乎是在她尾音落下的同时，一股大力扯着她身上的披风迫使她往后倾倒，薇尔莉特感觉到自己身后贴上的男人的胸膛，反手就是一记肘击，却被他巧妙的躲开，再反向钳住了手臂，短短不过几秒，颈间传来了让她不太舒服的冰凉触感。

        利威尔抓住她的手腕逆时针狠狠一扣，如愿听见女孩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他身量不高，但也比薇尔莉特高一些，借着这一点优势俯在她耳边，极有沙哑质感的声音几乎直接贴在她耳廓上：

        “你是士兵？”他几乎是用的肯定的语气。

        薇尔莉特没有回答。

        那锋利的刀刃更深的刺进颈项间的皮肤，“回答！”

        被钳制的少女嗓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话，利威尔一时间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

        “我说，”她再度开口，半是叹息半是无奈的语气，唯独没有他意料中的惊慌和恐惧，“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我的猎物还有一只手空闲。”

        话音刚落，一束锋利的气流袭来，利威尔双眸一肃，瞳孔微缩，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避让，空气中的风仿若有了实体一般，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削下几根黑发。右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手里的刀骤然脱落，原本被钳制的少女抓住他的手臂，躬身就是一个过肩摔。

        利威尔顺势翻滚，起身又是一击侧踢，薇尔莉特微微蹙眉，整个身子顺着反方向斜了一下，右腿后退，突然侧过身以极快的速度踢了出去。

        下一秒两人的腿踢在了一起，利威尔感觉自己好像踢中了一块铁板。

        短暂的交锋后，双方不约而同的向后各退一步，双双抬眸，彼此的视线在空气中无声地厮杀，都是毫不退让，针锋相对的姿态。

        “我不是士兵，”薇尔莉特沉沉地开口，“曾经是，但现在不是。”

        “你大可不必威胁我，试探我，我拿走我想要的东西，之后我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利威尔甩了甩被短暂麻痹的右手，直到手腕的僵硬逐渐消失后才从身后拔出佩刀，冰冷的眼神始终不离面前的少女。

        薇尔莉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之前在屋子里匆匆一瞥带来的奇异之感源自哪里了，眼前这个男人身形虽然矮小，但穿着打扮干净利落，白衬衫干净却旧，依稀可见其下坚实有力的肌肉线条，此刻他满目冰冷，躬身戒备的姿态像是一把刀。

        一把寒光森然的军刀。

        站在薇尔莉特曾经所处的位置角度，这人确实是能从军打仗的好苗子，而现在的薇尔莉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莫名烦躁，仿佛身体里封存已久的某样东西顺着被打开的一道裂缝悄然钻进她的血管。

        “你说你不是士兵？像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身手，如果不是刚从训练兵团毕业的新兵，还会是什么？”在几乎窒息的气氛中，利威尔终于开了口，带着怀疑和不信任的目光钉在她身上。

        “如果我是宪兵，刚刚就可以把你们一网打尽，”薇尔莉特尽力压制着体内逐渐复苏的暴虐和冲动，直直地望进男人瞳孔深处，“如果我刚刚没有看错的话，你们屋内角落里摆放的气瓶，是军队里立体机动的气瓶吧！”

        感受到面前的男人骤起的杀意，薇尔莉特依旧气定神闲，“平民私藏或擅自使用立体机动装置是犯罪，何况你们还是地下街的人，后果可想而知。”

        “那么，”利威尔握紧了手里的刀，“你打算去跟宪兵团的那群猪猡告发我们吗？”

        “不。”薇尔莉特笑得漫不经心，“我说过，我拿了东西就走，尽量不与这里任何一个人有瓜葛，也不想扯上宪兵。”

        利威尔面无表情的打量着薇尔莉特，似乎在判断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良久，他逐渐放松了戒备的姿态，收起武器，那迫人的杀气终于没有再逼近，男人朝着她的方向走过去。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薇尔莉特听见他低沉而满含警告的声音：“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薇尔莉特能感觉到血液里不断叫嚣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一切又归于平静，她脱力般松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身上，有那种野兽为了生存而杀l戮的气息，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那个黑暗的时代

        这个男人，她不喜欢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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