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躺在榻上的姑娘睁眼时，睫毛因刺目的阳光微颤。

        她许久没睡得这么饱，美美的伸了个懒腰，昨夜还酸痛的胳膊已经完全康复。

        这同晏无蓁为她修复灵根不无关系。

        叶韶音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滚了圈，一抬头，瞧见日头已经不低。

        她“啊”了一声，顾不上回魂儿，收起枕边的常明珠后，推门去找李磊。

        不想，冲进侧房，对上“晏无蓁”投来的目光。

        他手端玉碗，正在给李磊喂药。

        见叶韶音衣衫不整，明显才起床，晏尘澜眉心蹙了一瞬，复而平整。

        “前辈，我来吧。”她上前。

        然晏无蓁并没把药碗给她，只淡声说：“药方我调整了下，明心子和苦蕨这两味药不可再用，他受不住。”

        “好。”见李磊眼眶周围的黑印浅了许多，她稍松口气。看来晏无蓁一直有在照料。

        花逸舟给的药方多是猛药，得有人时刻盯着。

        谁知她竟睡过了头。

        “这么紧张他？”

        她稍怔，坦言道：“他有邪祟线索。”

        晏无蓁点头，神色冷淡：“除祟一向为仙盟修士责任，原来青鸾也愿参与其中。”

        “前辈一介散修，不也以诛邪为己任。”她不与他争辩，说的含蓄，“青鸾亦是如此。”

        世人一向认为青鸾高高在上，不理凡世疾苦，她都习惯了。

        “药王谷这些药，不足以让他恢复神智。”晏无蓁突然岔开话题。

        “去楚国王都，拿到木魅根后，他可以醒来。”

        “你舍得用木魅根？”

        瞧他大概早就猜到木魅根在王都，她颔首，“为了线索。”

        停顿几息，补了句，“前辈，木魅根不是水萝卜，吃了就没了。”

        “……”晏无蓁沉默片刻，突然说，“方才店家过来，有送一桌鸳鸯烫。”

        “哦。”叶韶音眉梢一扬。

        她出手阔绰，直接把这一侧天字号房间都包了，别说一顿饭，就是日日送，也合情合理。

        她对上那张疏离淡漠的脸，决定打咽下停在嘴边的客套话。

        跟剑修，非正事外的一切话，都多余，而且说不定还会扯上因果。

        叶韶音查看了下暖炉里的炭火，便离开。

        晏尘澜坐在暖帐中，听步脚远去，感受缝隙荡来的寒风。

        微张欲言的唇最终还是闭上。

        想着有鸳鸯烫，馋虫一下被吊起。出了门，便直奔前堂，那果真有一桌备好的席。

        粗略一看，手切羊肉、虾滑、蛋饺……满满一桌子的涮品，她不禁暗叹，这店家深得她心，准备的竟都是她爱吃的。

        前几日在戈壁，她服过辟谷丹，现在有机会一尝美食，自然不会放过。

        正当叶韶音大快朵颐，晏无蓁意外出现在前堂。坐在她斜对面那桌，好像点了什么。

        她抬眼笑着点头示意，却又下意识地将座位往另一侧偏了偏，同邀来一起进餐的旅人闲聊起来。

        待她再想起晏无蓁时，那桌已经换了人。

        另一头，晏尘澜勉强喝了些客栈难以下咽的茶水，便起身离开，半途遇到了店家。

        店家热情道：“晏道长，这么快就吃完了？口味可还满意？”

        晏尘澜回想了下叶霜用餐时的神情，淡淡“嗯”了声。

        “那下顿……”店家搓了搓手。

        “按照单子上备好，再劳烦您派人告诉她。”他走开两步，停下回首，“也来告诉我。”

        “好。”店家腹诽：这道长可真会兜圈子。

        “道长还是不挂账么？”

        “是。”晏尘澜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

        店家见过世面，知道这玉通透若水，是极好的。上次他就没要，客气道：“还是请道长多留几道辟鬼驱邪的符篆吧，您上次给的，我小舅说灵验的很。”

        “好。”晏尘澜应下，仍旧把玉佩给了店家。

        叶韶音在万安城里住的舒坦，便多留了两日。主要还是因为头上那根“簪子”暂时没有醒来的意思。

        这几日说来有些奇怪，顿顿吃饭都能见到晏无蓁来前厅饮茶。

        今日，又见他掐着饭点来，她此刻身边没旁人，自觉再不客套，就有点说不过去。她勉强客套了下，问他要不要来一起吃点。

        没想他竟应了。

        他一个脱胎换骨的劫仙，竟不担心食多体浊。

        离谱。

        “晏无蓁”落了座，见一桌子红彤彤的菜，闻着就有些呛人，一向平静冷淡的面容稍起了些波澜。

        “前辈不喜辣？”叶韶音说着，夹了口辣椒丁送进口中，“店家热情，可送来的总是那几样，我便加了些银子，让邻家食肆送来些我喜欢吃的。”

        晏尘澜拿起筷子品了几口。

        他处事素以君子之行克己，即便不喜，也不会明着讲出。

        实则他不喜辣食，霜霜也不喜欢。可面前的“叶霜”明显很喜欢。

        对面的姑娘不曾因他的加入而停下筷子，她眉梢因辣意微微发红，额头上浮着层细汗。

        片刻，见食了辣的晏无蓁面不改色，她笑问：“前辈是江东人么？竟这般能食辣。”

        “我锁了味蕾。”

        “……”叶韶音讪笑，“前辈不喜，就不要勉强。闭了味蕾，食与不食又有何区别？”

        “世间百味，酸甜苦辣，避而不尝，是不是太没滋味了些。”叶韶音自觉多言，“我有感而发，还请前辈见谅。”

        后见他脸上浮起的汗珠和发红的脖颈，她浅笑：“前辈原是不食辣啊，口味不是说变就变的。”

        晏尘澜不动声色抬眼瞧她，“那你可曾变过？”

        “没有。”叶韶音笑，“青鸾常年湿润，食辣是民风。”

        见他怔住，大概是误会了，解释道：“前辈不必担忧，我说的是凡人食物，若是仙肴，定然有不辣的。”

        “晏无蓁”没有继续闲聊的念头，她闷头吃饭。少时，他推来茶杯，她没拒绝对方好意，将灵茶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顺着喉咙，缓缓流遍全身，丹田顺手舒畅万分。

        酒足饭饱，叶韶音起身笑道：“前辈的伤如何了？”

        “无碍。”

        “马车我已备好，稍后我们便启程去王都吧。”

        晏尘澜颔首，其实今日她不提出发的事，他也会说。

        他做事素来效率，从不绕弯子。唯有这次，远远超出预计。虽不急着回宗，但也不愿在这处蹉跎。

        一些事情既有了眉目，便想着能尽快用神幡得以求证。

        而这种迫切感，愈加愈烈。

        然出了城，遇上群劫匪拦路，认出其中几人是同叶霜吃过饭的旅人后，晏尘澜才意识到，她会选择今日出行，压根与木魅根无关。

        这群劫匪，是她巧妙安排好的“偶遇”。

        劫匪中，除了三两低修，余下皆是凡人。遇到晏尘澜一行，也算是倒霉，他出手不到半招，劫匪全部趴下打滚喊着“爷爷饶命”。

        他尚未收起剑气，“叶霜”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很是熟练地同这些人攀谈起来，不过一两个时辰，这帮匪徒竟丢下武器，加入了青鸾番外编制。

        临走前，叶霜留下不少银钱，再三叮嘱着“青鸾子民，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

        晏尘澜不予置评。

        据他所知，青鸾三族性情高冷，不理俗世，就算是当年邪祟横行凡世，也不见哪位神君出来协助仙盟剿灭邪物。

        一直是仙盟派人。

        他当年，也位在其列。

        不知为何，那位新继任的女君，对凡世的态度完全转变，也难怪温冕忌惮。

        今日，他倒是对青鸾的小把戏有了新的认识。

        人，无非趋利避害。

        青鸾便是利用这一点。

        但他未说破，这效果，大抵昙花一现。

        叶韶音回到马车，对板着脸的晏无蓁讨好道：“刚才多谢前辈出手，待去了青鸾，我会跟女君表明，这些人都是前辈发展来的。”

        “不必。”

        叶韶音往日对剑修避犹不及，一下面对面的相处，让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干脆起身去前面驾车。

        谁知晏无蓁抢先一步去了。

        她长舒口气。

        不过路上几日，她发现他没她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人虽冷面，但任劳任怨，一路上很多事都是他出面，快速解决。

        行进途中，他冷不丁问：“这都是你平日的任务？”

        叶韶音点头，聊了一下平日所做

        其实招人这些事还好，除她之外，还有几人同时进行。

        可如何转变青鸾在凡世中的形象，这就有点麻烦了。

        但这些，现在还没必要同他讲。

        对方听完，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路上，叶韶音故技重施，稳准狠地端掉沿途土匪山贼。粗略一算，不过短短五日，近小一千人加入了“日行一善”的行列。

        若不是见到他们打扮，被收编的土匪，还以为是西山佛子来布道。

        起初晏尘澜并未当回事，待听叶霜清点完人数，将这些都算在他头上时，才意识到青鸾的手段与效率。

        不，是她能力惊人。

        见她从木箱里翻找起锅子和吃食，晏尘澜起身帮忙。

        原因无他，叶霜在吃这一事上，耗时太多。

        甚至比她劝服土匪山贼花费的时间还要久。

        晏无蓁愿意帮忙，叶韶音乐享其成。

        看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动作却很麻利。不一会儿，王都城外供人歇脚的亭子里，一锅鸳鸯烫冒起腾腾白雾。

        刚要动筷子，一道身影从叶韶音的头顶冷不丁地蹿出。

        叶归落座的刹那间，凌冽剑气已横在他脖颈之上。

        叶韶音的脖子也下意识地跟着一缩，忙出声劝阻，“前辈。”

        “叶小鬼，你看这狗剑修！”叶归跟个孩子似的，气鼓鼓地告状。

        “怎么跟前辈说话呢？”叶韶音瞪了他一眼，扭头温声说，“前辈，木魅根还需要靠他取回。”

        对付刻板守礼的晏无蓁，叶韶音已经摸索出个屡试不爽的法子。很多事，只要往他的目标上靠，他便能受她驱使。

        他要去青鸾，就需帮她调查邪祟，要调查邪祟，就要靠李磊，想要唤醒李磊，就需取得木魅根，所以叶归得活着。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对方便撤下剑气，然眉眼含霜，让人自然而然避开视线。

        叶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狠狠挖了晏无蓁一眼后，拿起筷子，直接开吃。

        人既然醒了，叶韶音合计着最晚明日能取回木魅根。三人简单用过午饭，没有耽搁，直奔皇宫。

        有晏无蓁在，白日下潜入皇宫，犹如走进自家花园。

        三人很快停在在一处名为楼兰阁的庭院之中。此刻夕阳西斜，院内密密麻麻的枯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将积雪分割的忽明忽暗。

        叶韶音对这地方并不陌生，只是今日有些过于安静。她没多想，拍了拍叶归的肩膀，指着一处楼阁说：“去吧，这事……不急。”

        叶归偏头白了她一眼，低声嘀咕了句，“不急你带我来？”

        叶韶音咧嘴一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顺其自然。”

        他没再多言，跃身而去。

        叶韶音望了眼暮色铅云，又看向晏无蓁，“前辈，木魅还得跟老相好叙叙旧，怕是一时半刻结束不了，要不，咱们先回客栈歇会儿？”

        她讲话时眉尾稍扬，带着抹特别的亮色，相处几日，晏尘澜清楚，她这是想让他修复灵根了。

        那夜之后，她找他修复灵根愈发勤快。

        有他助力，她修为连升几层，如今已达筑基六层。

        晏尘澜也因此确定，她在修为上未有隐瞒。

        只是灵根上的伤，有些蹊跷。

        倏然，他眉眼一凛，“木魅根在里面？”

        “是。”

        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她讲明，“木魅百年前把他的命宝给了楼兰公主，就是住在这庭院内的女子。”

        “她是人？”晏尘澜警觉地看向四方，指尖凝出灵力，画着什么。

        “是。”叶韶音看出阵法，面色微惊。

        “只是公主身怀木魅根过久，现在说她是人，可能不太准确……”

        正说着，腰间忽然被一道力禁锢住，头跟着有些发晕。她低眼，见周身凝出一道结界，整个院落跟着摇晃起来。

        这时，院内枯木假山像是活了过来，变成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黑影。黑黝黝的气息瞬间爆出，无数张惨白的鬼脸浮现在黑雾之中，张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

        同一时间，数道银光从他袖笼迸射而出，对着黑雾冲杀而去。

        “莫怕。”晏尘澜回首，看向面露疑惑与惊讶的姑娘，又快速补上一道禁制，“我去去就回。”

        那声音，若春日融雪落在肌肤上，清凉温和，莫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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