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夜

冯峥忙给司机道歉。

        他拉出孔焕希，架到自己肩上。

        原来喝醉的人可以这么重！冯峥刚走到大门口，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琨的舞已经跳完了。

        她靠在石墩子上，闭着眼，嘴角带着微笑嘟嘟囔囔的，好像在梦里，她已经拿了文艺对抗赛的冠军。

        冯峥把孔焕希扔到秦琨身边，任由两个人靠在一起做梦。

        他给胖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叫几个帮手，自己便一屁股坐到地上。

        “老周，歇一会儿吧，胖子他们马上就过来。”

        老周点点头，如释重负，也坐到了地上。

        正是快要封寝的时间，回来晚了的同学踩着最后的时间点往宿舍赶。

        大门口躺尸一样的六个人太过于显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们下了天桥，便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眼神在六个人身上来来回回游移。

        冯峥靠在石墩子上。

        他迎着这些人的目光，却丝毫不觉得尴尬。

        他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大家在做什么，只觉得此刻有一种难言的静谧，生活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入学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放松，好像眼睛一闭，他就可以沉入大地。

        他看看躺在地上的潘越男和躲在她怀里的白晶。

        暗夜里，黑色的油彩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的五彩斑斓。

        他很意外，也倍感释怀。

        原来，人也可以活得这么自在。

        冯峥突然笑了。

        他仰起头，看漫天星辰：“老周，你看，北斗七星。”

        老周两只手杵在地上，抬头看看：“还真是，很亮。”

        冯峥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七颗星星的轨迹，慢慢滑动着，在空气里画出了一个勺子。

        勺子的最前端，延长出去，有一颗更亮的星星。

        “北极星更亮。”冯峥说。

        “哪一个是北极星啊？”老周问。

        “离天空最近的那颗。”冯峥说。

        胖子赶到的时候，眉头紧锁，看到白晶几乎被灌得不省人事，他有点急了。

        “我靠！你们这是搞啥啊？咋喝成这个样子。”

        他下意识想去拽起白晶，刚弯下腰，看到白晶那双醉意迷蒙的眼睛，便顿住了。

        白晶靠着潘越男，雪白的双臂抱着腿，侧脸歪在膝盖上。

        她的两缕刘海汗涔涔地搭在额头上，脸颊微红，好像是特意化了一个微醺的妆。

        胖子缩了手，像是在博物馆里偷偷触摸了一幅世界名画，被管理员给喝止了一样。

        他转过身，扶起了潘越男。

        潘越男勾着他的脖颈，把他拽得东倒西歪。

        胖子不耐烦地冲徐伟喊道：“你倒是帮一下啊！”

        徐伟哦了一声，忙低下头，把潘越男的另一条胳膊搭到自己脖子上，但眼神却是瞟向老周。

        碍于脖颈被压着，他的声音有些沉闷：“老周，你没事吧？”

        “我没事，不用管我。”老周和其他同学一起扶起秦琨和白晶，又看看冯峥，“你在这等着，我把她们送回去再过来接你。”

        冯峥看看时间，又看看孔焕希，只见他耷拉着脑袋，额头快要埋进胸脯里了。

        冯峥推他一下：“能走吗？”

        “嗯……”

        冯峥舒口气，对着老周的背影喊道：“不用来接我们了！”

        老周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也没听清。

        静坐了几秒之后，冯峥喘匀了气，把孔焕希架到自己身上，搂着孔焕希的腰。

        但孔焕希比他高。

        他试着想往前走，却被孔焕希死死拖住了。

        冯峥急了：“往前迈！”

        孔焕希两条没了骨头一样的腿，往前倒腾了一步。

        “再迈！”

        ……

        两人像长征过草地似的，亦步亦趋走回了宿舍。

        一路上冯峥被孔焕希扯得歪着半个身子，腰都快折了。

        走进宿舍楼，冯峥咬着牙爬了十几个台阶。

        他实在是撑不住了，一耸身，从孔焕希的胳膊下面钻了出来。

        他本想让孔焕希靠着走廊的墙面站一会儿，没想到，他刚一松手，孔焕希就像一滩烂泥一样顺着墙面摊开在地上。

        冯峥掐着腰喘着粗气，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孔焕希，也实在无能为力。

        他擦擦额头的汗，顿感天旋地转的，踉跄了一下。

        声控灯倏忽熄灭了，冯峥眼前有一瞬间的漆黑。

        走廊透进一缕月光，照亮了孔焕希的半个身子。

        冯峥长出一口气。

        他实在不想再动了，索性瘫坐在孔焕希对面。

        他仰起头，后脑勺抵在墙上，盯着孔焕希看起来。

        孔焕希穿着短袖t恤，胳膊光溜溜地贴在地上，t恤的下摆已经皱在了一起，露出一小块腹肌。

        随着他的呼吸，那块腹肌有规律地浮动着，一下又一下跟地面“亲密”接触，一副不着凉绝不罢休的架势。

        冯峥轻踹了他一下：“还能动吗？”

        “嗯……”

        “坐起来啊，”冯峥又踹他一下，“别贴着地。”

        “嗯……”

        孔焕希鼻孔里“嗯”着，身体却一动不动。

        冯峥无奈，爬到孔焕希身边，把他拉了起来，又扯了扯他的衣襟，遮上了肚子，然后让他靠墙坐着。

        孔焕希歪着头，任由冯峥摆弄。

        他像个不倒翁，刚一立起来，就又倒下去。

        冯峥只得用自己的肩头顶着他。

        两人就这样并肩等待着“救兵”的归来。

        冯峥无力发出任何声响，任由时间划过。

        走廊一片漆黑，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

        虽然走廊没有钟，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秒针的滴答声。

        大概是脖子不舒服，孔焕希扭了扭身，先是往冯峥胳膊肘里面钻了两下，没成功，干脆一倒头，躺在了冯峥腿上。

        冯峥盯着他的侧脸，军训结束之后，冯峥已经很久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他了，尽管他已经烂醉如泥，但他侧脸硬朗的线条依然清晰。

        孔焕希突然哼唧了一声，抬手搂住了冯峥的腿。

        他砸吧砸吧嘴，好像搂住了一个枕头。

        月光清透，照亮了走廊的三寸方砖，夜阑风清，让人清醒。

        冯峥好像第一次咂摸出来了一点成年人生活的滋味。

        从开学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做，却又好像做了很多事。

        这些事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却又好像没有一件是属于他的。

        「空白格」已经成为过去。

        冯爸的死也渐渐被时间抹去。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方恺出现了。

        他期待着的新生活，终究没能摆脱命运的安排，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远点。

        他突然意识到，就算没有方恺，也会有李恺、赵恺、张三李四王二狗……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扎进他的心里。

        原来人的感情是这么的难以控制。

        人，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

        他不觉又哭起来。

        两行眼泪在他的脸上滑落，汇聚到下巴，滴在了孔焕希的鬓角上。

        他回想着入学之后遇见的每一个人，他们几乎都过着教学楼、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

        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没有什么精彩可言，哪怕只是那种简单的能取悦自己一个人的精彩。

        他们能取悦自己的方式屈指可数，却又俗不可耐。

        他不会再去过这样的生活，他将和那些鲜活而又热烈的人并肩。

        孔焕希不知道从哪来了一点力气，在他腿上轻捏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考。

        他低头看看孔焕希，抬手轻轻触在孔焕希的鬓发上，擦去了自己留下的眼泪。

        孔焕希的寸头根根直立，扎在冯峥的手心，像是会拐弯的针。

        孔焕希突然抬手拽住了他，把他的手死死捏住，快要攥出水来，那力度，完全不像个醉汉。

        冯峥正了正神色，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水，是孔焕希手心的汗。

        十指连心。

        “怎么躺在这里了？”

        整个走廊的声控灯依次亮了起来，冯峥顿觉晃眼。

        胖子和徐伟出现在了扶梯口。

        第二天一早，冯峥醒来的时候，感觉房间里暗沉沉的，说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

        他四下看看，孔焕希和徐伟都不在，只有胖子一如既往地面对着梧桐社区。

        他犹如死里逃生般松了一口气，好像生怕一睁眼就看到孔焕希一样。

        他甚至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胖子……”冯峥叫道。

        发出声音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紧绷的喉咙提示他，昨晚的一切都是现实。

        他有点失望，暗叹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胖子，帮我拿瓶水。”

        “啊，你醒啦？”胖子头也没回，全神贯注，噼里啪啦地在打字，好像屏幕里有一封鸡毛信，非要这时候回复了才行，“你等一下，我回个私信。”

        胖子啪一声按下回车，起身从冯峥桌上拎起一瓶水，递给他：“你们咋喝那么多？昨天接你们把我累死了。”

        “谢谢你，”冯峥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嗓子舒服不少，“孔焕希呢？”

        “一早就出去了，好像去陪刘雪干什么了。”

        冯峥默然，歪头又栽到了枕头上。

        “我他妈刚才要被恶心死了！”胖子咆哮道，“我正刷梧桐社区呢，突然就收到一个私信，搞得我还激动得很，以为是白晶又给我留言了呢，结果……”

        “怎么了？”

        “结果是个男生！问我是不是那个！”胖子好像受了奇耻大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椅子腿发出呲啦一声响。

        “哪个？”冯峥问。

        “草，同性恋！问我是不是同性恋！你说恶不恶心？我把他臭骂了一顿！真的骂得很难听，我很少这样骂人！”胖子义愤填膺，好像自己做出了什么改朝换代的壮举，刚刚把谁家的教皇送上了断头台。

        冯峥轻叹一口气，眉头微锁：“你很反感？”

        “倒也不是，跟我有啥关系嘛，爱咋咋地，不要找我就行，我一想到两个男生……他妈的……牵手我都恶心得慌，”胖子一撇嘴，“如果有男生牵你的手，你不会觉得反感吗？”

        胖子肉乎乎的手在裤子上摩挲了两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弄脏了一样。

        他的表情极其夸张，甚至肩膀还哆嗦了一下，好像真的有一个猥琐大叔摸了他一下似的。

        冯峥下意识搓了搓掌心，仿佛那里还留有孔焕希的手汗，顿感一阵虚晃，被窝里全是尴尬。

        “那得看是谁吧。”冯峥说。

        “是啊，哥们之前当然无所谓了，但是这种情况，我可受不了。”

        说完，他继续盯着屏幕上的美女照片，好像在努力洗刷他刚刚遭遇的冲击。

        嗯，哥们之间当然无所谓了。冯峥宽慰自己。

        十一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新生大会匆匆忙忙地召开了。

        偌大的阶梯教室人满为患，大一新生悉数到场，一眼望去，甚至找不到什么空座。

        好在胖子提前来了，他坐在教室中间的一排，拼了命朝冯峥和孔焕希招手。

        两人蹭着一排人的膝盖，坐了过去。

        导员肖世民走上台，教室里安静下来。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之后，竞选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周全、秦琨、辛立冬、潘越男、白晶等人轮番上场。

        他们或慷慨激昂，或风趣幽默。

        一番演讲结束之后，大家填了选票。

        结果毫无悬念：老周当选新一届学生会主席，文艺部副部长秦琨、体育部副部长潘越男、女工部副部长白晶、办公室副主任辛立冬……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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