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分明报应(下)

白有苏和陈琳的冥婚结束几个月内，成都乃至整个四川并没有出现明显到让人认为是针对叶家人的事件，陈蘅夫妇似乎并未沉溺于爱女之死的悲痛，接受了卝中卝央卝的邀请，一门心思投入到了对祖国的建设当中，叶泽宏这才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尽管如此，却依然有为数不少的人认为，何琳的家人对叶泽宏一家态度显得非常大度，这更加凸显了他们的高尚；而相比之下，叶家人则显得很卑鄙。

        听到传言，振兴会的人愤愤不平，有些小聪明但却行动先于脑子的丁大海甚至以为这是陈蘅的手笔，他故技重施，准备朝陈蘅的书桌上插了一把尖刀，想以此威胁他为叶家人澄清。但陈蘅可不是邓锡侯，陈家也不是邓公馆，丁大海刚翻墙进去就被人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的被扭送到了新成立的成都市公安局。正逢卝镇卝反卝运卝动卝开展，丁大海就在监狱里吃了好几年的牢饭，而且这件事越描越黑，叶家人的日子更难过了。

        叶宇飞安抚好许东等人的情绪，等人离开后头一次失态的狠狠摔在沙发上，叶夫人止不住的叹气，叶泽宏不置一词，戎马一生的老将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叶雅颖垂着头，一言不发。虽然父亲曾是卝国卝民卝党卝元老，但因为亲近我党以及厌恶卝蒋卝介卝石卝政权的黑暗统治，因此他在四川的人缘很好。毕竟是在成都经营了这么多年，该有的关系网他也有。但是自从何琳的那么一闹，还有罗仁贤的事情过后，他们一家在成都就有点举步维艰起来。叶雅颖怀疑有死对头在出手整他们家，不过叶泽宏夫妇一直不肯承认，还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她闭上了眼。何琳的父亲陈蘅陈振蓝先生的鼎鼎大名她也听说过，国父孙中山先生身边最为忠诚的心腹，不久前刚被中央人民政府任命为商业部副部长。卝国卝民卝党卝反卝动卝派卝自然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宋庆龄、何香凝、李济深等诸多有正义感的卝国卝民卝党卝元老却很欣赏他。想着罗仁贤的事情爆出来的那天，自己承受着所有人或是鄙夷或是看笑话的眼神，满肚子委屈，她一回到家就扑到了母亲怀里号啕大哭。叶雅颖怀疑就是他在跟自己家过不去。她也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一想到自己和那个出卖同志的叛徒谈情说爱那么久，甚至还把党的最高机密交给他，叶雅颖就忍不住做噩梦。她是真的怕了，若是罗仁贤没有死，杀了老李，或者她的父母和哥哥……

        “小颖！”叶夫人叫道，“你怎么了？”

        叶雅颖有些狼狈的睁开眼，脸色苍白。全家人都担忧的看着她，她只好嘟囔了一声“我有些累，先回去休息”便躲回了房间。

        叶宇飞看着自己的妹妹离开，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罗仁贤的事根本就不能全怪小颖，那是他们全家的责任，是他们识人不明。叶宇飞握紧了手，不像“她”的事，全都是他的错！自从听说陈蘅开始涉足政界时，他就开始担心，怕他是冲着他们家来的。当初何琳看着自己那明显带有痛恨和厌恶的眼神，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

        看着父亲心灰意冷索性不问世事，母亲终日为他们担忧哭泣，自己停职在家前途无望，妹妹频繁地接受审查甚至没有人愿意追求。自己呢，自己未来又会怎样呢？罗仁贤事件不过是一个导火索，陈振蓝先生的复仇是冲着自己来的！叶宇飞无比悔恨自己当初的冷酷无情，怎么会因为觉得自己正义凛然，她无药可救而没有想过劝她回头呢？当初是他让她落在日本人的手里，把所有的苦难和痛苦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面对，一走就是八年多；他回到成都后，又对她的遭遇不管不问，甚至对她那么绝情，背弃了当初的誓言。从一开始他知道她成了万劫不复的刽子手的那一刻起，就在想怎么利用她，怎么算计她甚至是杀死她为自己的同志报仇，从没想过她会回头，也并不是除了她就无路可走。就连“物是人非”，也只是他为自己找的可笑又可悲的借口，妄想这样就可以减轻他卑微的负罪感。

        轰轰烈烈一场，终归是伤人伤己的孽缘。每每想起她当日的自戕，叶宇飞的心就止不住的疼。后来他最不能与外人言说的愧疚却被人就这样被人硬生生地摊开在了所有人面前，生生在他心上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又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痛，还被说成人品低劣心肠歹毒卝玩卝弄卝女卝性卝，借着日本侵略者的手卝凌卝辱卝军统出身的女友然后借此抛弃她来证明对信仰的忠诚。所幸自己的父母和老李都并不相信自己会有那么狠毒。毕竟当初的诀别是被逼无奈呀，他们都这样安慰自己，叶宇飞也真的开始相信这并不全都是自己的责任。

        但每次面对她的父母，甚至是她的丈夫和儿子的时候，叶宇飞都忍不住心虚。自己要不要去她坟前赔罪呢？自己也有不得已啊！可是一对上她家里人不屑中夹杂着怨恨的眼神，叶宇飞的心就一阵发慌。他不敢，他不敢。从那夜开始他夜夜会梦到起那天的事，遍身是血取出自己的心脏的她渐渐消散的身影已成了他一生的梦魇和心魔。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所固守的传统道德是何等的迂腐，既将爱人伤害得彻底，也害惨了自己。而那个人决绝的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让他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在想，如果当初他主动去问她这些年的境遇，如果当初他早早察觉到她的心思，是不是她就不会消失，就算她恨他又怎么样，就算她不爱他了也没关系的，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她还在，什么都没关系，他带她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他不做“磐石”了，不去打扰许东他们了，也不带父母和妹妹，也不要孩子，只要他和她，做什么都没关系。好歹他还能见到她，怎么也不会是如今这般无望的光景。

        有时候，不知情本身就是一种错。叶宇飞无愧于国家人民，只愧对她，如果当年他谨慎一些，她一直与他一起，可能还会有孩子，那该有多好。他从不认为他已经不在了，可她现在到底在哪？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每次想到这，他都想杀了自己，他叶宇飞是蠢到何等地步，才会为了虚伪的传统道德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有时也会想，若自己当年带着她成功逃出来了，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他们或许会生个孩子，就像她如今的那个孩子那么可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会每夜都拥着心爱之人入睡，每个清晨都会在她朦胧转醒之际拥她入怀。他会带她看遍九州四海，牵着她的手爬过每一座高山，淌过每一条小溪，吃遍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美食。什么党派信仰，他都不在乎了，在完成了自己一直坚持的责任后，蓦然回首方发现，他早早遗弃的反而是他最为珍视的。

        “磐石”叶宇飞一生无愧于人，行必果，言必诺，可他对她说的话，却从未实现过一句。他说他会对她好，可是他却与她天各一方让她蹉跎了那么多年；他说他绝不会让她落在日本人手里，可却让她落入敌手饱受摧残。他用他的无能自私，用他的冷漠绝情，用他的兄弟战友把那个明媚娇俏的姑娘逼成一个残忍狠心的刽子手。

        可是如今想这些都晚了，岁月不会回头，他只能在午夜梦回时一次又一次的饮泣。不是所有的不得已都可以被原谅，无能为力本就是一种罪过。但是又能怨谁呢，终归是他自私卑怯。

        叶宇飞觉得，曾经的那个“磐石”叶宇飞已经死了，死在爱人惨死的那天夜里了。活下来的是一个罪人，一个害惨了甚至是害死了爱人，一个带累了全家的罪人。而最可笑的是，自己直到自己的亲人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之后，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她孩子的亲生父亲，那个与父亲亏欠至深的少年曾经在流言闹得厉害的时候出现过一次，一身威压，嚣狂凌烈，一改以往所见的温文沉静：

        “别再让我们听见有关于她的不好的东西，谁若说她一句不好听的，你们叶家人包括振兴会从上到下谁都别想舒服。虽然我不管事，但是不代表我能容忍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还有，收一收你的龌蹉心思，一个背信弃义不负责任没担当的怂货，就算阿姐不在乎，我还替她恶心替她不值呢！”

        这是那人的原话，却是对自己最后的审判，一锤定音，再无反悔的余地。

        是啊，一切都太迟了，现在的你配不上她，别在痴心妄想了，叶宇飞，现在的你只配赎罪！

        这个是他欠她的，他必须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来偿还他的琳琳前半生所受的委屈，伤害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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