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番外：南柯一梦(七)

【一天前】

        地宫里的气氛明显起了变化。

        那些白银使者，虽然面目都隐藏在兜帽之下，但是每个人的口音是不一样的。贸然多出许多陌生口音，让琅嬅感到紧张的弓弦正在绷紧。

        到底出什么事了？先是白辰微在四川针对‘她的使徒’和她的‘另一半’小动作不断，接着地宫里的白银使者进行秘密调防，白银祭司却对此一言不发，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琅嬅王爵，白银祭司今天闭门谢客，请您回转。”面目隐藏于兜帽下的地宫使者站在水域的另一端发话，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无法越过这片被施加强力魂术的黝黑深水。那些牺牲者最终的归宿之一。琅嬅尽量不去想水中伸出的枯瘦手臂，它们是投射在脑海中的虚影，用来隐藏真正托举石板的物体。

        “那就麻烦使者通禀，就说一度王爵有要事求见。”

        “请耐心等待。”白银使者丢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开。

        四周静谧无声，唯一的声源是自身的心跳。

        “琅嬅，琅嬅……”水中有低语吟咏，“快使用‘领域’与你的‘另一半’取得联系，有大事要出。”苍白面孔一闪而逝，琅嬅第一次看见智慧之神会将幻像投射在地宫的防御机制上。

        来不及多问，她转身离去。

        行走于灵魂之境的感觉非常奇妙，因为现实中的一切都已经简化成黑白两色的平面，由无数细线编织而成，不受空间远近的限制。当意志锁定某个头脑的时候，便能立刻将自身与其拉近到面对面。在对方看来，就像是在梦中遇到了一个会向他提问的熟人。

        如今的陈琳没有那段记忆，直到从琅嬅的口中知道自己能够简单地穿越灵魂世界，重庆卝解卝放卝在即，白有苏正忙着营救事宜，归期未定。

        “琅嬅，先别管她了，去墓园地泉等我，有要事相商。”

        智者的举棋不定让她觉察到危险。

        夜晚的神族陵寝黝黑深谙，那些在白天看起来还算优美的陵墓石像此刻却是鬼影重重。一丝飘忽的灯火透出中央那座年代最久的陵寝，它是当初把楼兰神族迁至此地的那位族长的坟墓，琅嬅从神族藏书阁的那些古老文献中读到过他的名字——“造城者”有苏曈。

        无独有偶，整个神族历史上还流传着另一位筑城者的名字，他就像那些雕刻在深渊回廊里的石像一样无法考证年代。传说他建造了西域那个古老城邦的第一座城市，一座古老的王都，他的名字被称为有苏无忌。不知为何，琅嬅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很有缘，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自己曾在哪里听过他，并非来自书籍与歌谣。

        会面的地点是十字回廊内一间拥有地泉的房间。当白银祭司模糊的轮廓出现在水幕上时，琅嬅安静地等候他的命令。

        “琅嬅。”白银祭司张开的水幕变成了透明的冰境，浮动着深水才有的暗蓝和墨绿，“他们发现我的计划了。”

        “你的计划？”汗水渗出手心，冰冷潮湿。

        “很多事情，我无法和他们达成共识，只能将真实的目的暗藏在他们的计划中。你能猜到有哪些……”

        “关于陈诺？”

        “不止这些，还有你和‘灵魂之石’。”冰面飞快地划过各色波纹，闪烁如同宝石的火彩，“我想……该到定局的时候了。琅嬅，把你想告诉我的说给我听，看看我们是否猜到了一处。”

        “陈琳告诉我，前段时间白辰微那个打进中央军校的振兴会暗棋如今正打算刺卝蒋卝，而他那个在卝k卝m卝t卝军中的合作对象如今也赶来成都和他汇合了。”琅嬅顿了顿，“白辰微在成都大动作没有小动作不断，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把他们俩抓走或是杀死，但却依然放任。我个人认为，他之所以这样，要么是真的不在意，要么是所图甚多放长线钓大鱼。您觉得他们的用意是什么？”

        “还有呢？”白银祭司似乎不打算直接挑明。

        “我觉得他们是为了保存【永生】的蓝本以‘量产’复合型回路的怪物，但我看他们的架势是不想失去陈琳，而白有苏却无所谓。”琅嬅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您觉得他们的用意是什么？”

        “因为虽然你们已经分开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从实力上她依然是女爵中的佼佼者。而女爵数量之所以被严格限制，就是因为女性的【生育】职能使得她们拥有并能担负孕育神的卝子卝宫卝，从而具有‘造神’的可能性，甚至能孕育深渊同化并拥有神灵的力量，诞下或是吞并【完美容器】。”

        “他们需要【完美容器】想获得什么？”

        “自由。”

        琅嬅突然意识到整个事态的严重。“您想阻止他们？”

        “因为那条路是错的。”白银祭司的声音透着怅惘，“可惜，他们没有一个相信我的话。琅嬅，我打算把你的‘另一半’的事透露部分给他们，以便看看他们对待此事的真实态度。”

        “结局会偏向哪方？”琅嬅听见自己呼吸粗重。

        “不知道……最高明的人也猜不透。我现在只能尽量布置，然而任何一个微小的偏差都会影响最终的结局。”智者的声音变得很轻，就像地底泉水冒泡的呜咽。

        第二天傍晚，白有苏返回成都的消息传回了十字回廊。而到了午夜，白银祭司突然宣召琅嬅觐见。

        地宫里寂静无声，连平时隐藏在角落里的虫鸣也消失了。走出不到二十步，琅嬅就发现以往笼罩在这里的沉闷压力从心头消失。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有人解除了整个地宫的魂术防御体系。

        幽暗依旧盘踞在这里，彻骨的冰寒却不复存在。失去法力的水池撒发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气息，一簇簇树枝状的物体托举着坚硬的石块浮于表面。举目遥望，长廊尽头白银祭司的房间大门洞开。

        他在等我。琅嬅加快脚步，石门在他进入后自动关闭。

        “琅嬅，我的时间不多了，快带我去原浆洞穴。”

        一团模糊的白雾悬停在巨大的水晶墙壁前，散发出如同月华般柔和的白光。它的背后，原本闪烁金色线条的水晶壁已是漆黑一片，似乎所有生命力都消失殆尽。

        琅嬅猛然回神。白银祭司中的智慧之神离开了他的水晶。

        “可是地宫里……”

        “现在能做棋子，我撤销了这里面所有的魂术防御。”

        突然到错愕。琅嬅沉默地打开光壁，将空间之门连接。血腥气扑面而来，这个留存于记忆中的古老遗迹再度出现在眼前。琅嬅知道它是地宫的一部分，用处也数次改动，但是那浓重的铁锈气息，数千年来不曾改变。

        所有死去神族的鲜血都会汇集到这里，注入那个深深的地下溶洞。从前的作用早已湮没在历史中，如今它是某个奇特生物的居所——那个来自火源的生物——半是动物半是植物，需要大量生命的奉养才能存活。它是白有苏的姑母用生命带回来的东西，也是白银祭司最严守的秘密之一。

        智者从未指明它的用处，不过琅嬅能猜到大致的方向。

        下方鲜血散发着热度，让这里如同温室般燥闷。潮湿、恶臭、黏腻，构成了这里的基调。那个生物就潜伏在这一池血水之下，平静得毫无波澜。

        “你去剥开那边的洞壁，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给我。”几点星光从白银祭司无形之躯薄雾中飘出，落在右侧长满青灰苔藓的洞壁上。

        黏糊糊，仿佛淤泥一般的物体覆满整个石洞，散发着浓重的腐臭气息。

        琅嬅皱起眉头，伸手一点点划掉岩壁的污泥，很快，一个漆黑的洞口出现在腐土剥落的地方。是尸体，石洞里竟然是一具少年的尸体。

        “他不是死尸。”白银祭司的声音悠悠地响起，“他是被浆芝复活的容器，因为没有灵魂，必需寄居在母体附近才能维持生命。不过，很快就不用了。”

        白雾聚拢在少年身体四周，一点点变得稀薄。琅嬅发现，在这闪烁着云母光泽的白色水雾之下，是黑色的胶状物体。看来他使用了扰乱头脑思维成像的魂术，来掩盖他的真实形象。

        灵魂赋予□□以自由意志，刚刚还毫无意识的死尸缓慢地睁开眼睛。

        “琅嬅……”获得躯体的白银祭司突然停下言语，侧耳倾听着什么。

        仿佛有无数蚊虫在脚下振翅一般，某种奇异的嗡鸣穿透了人体，在脑海中回旋。“糟了，他们发现地宫防御被动过手脚，正在设法恢复。”他闭上眼睛迟疑片刻，“最先恢复的是外围防御……快，我们还有时间！”

        “去哪里？”

        “十字回廊外侧，你曾经留宿过的地方。”

        空间穿越在防御性魂术覆盖的瞬间完成，棋子强烈的魂力反应激起的道道涟漪引发了‘蜂鸣’共振，就像海水在风暴中掀起巨浪，肆意摇摆漂浮其上的一叶扁舟。琅嬅感到胃里泛酸，而脑海，好像面粉搅入水缸，糊成一团。

        “躺下来休息会好得多。”智者看上去并不难受。他很警觉，也很沉静，“是夏旭玛(shasuma)在使用魂术追踪魂力来源，所以我们必须安静一会儿，不要惊慌失措。”

        “他会发现我们吗？”琅嬅觉得自己刚才暴露了。

        “不会，因为他知道只有白银祭司才能解除地宫防御。而故意留尾巴，通常是我转移视线的风格。”

        逆向而为，一个从来都不会犯错的人故意犯下的错误只会是陷阱。你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撇清你和我的关系。

        渐渐地，‘蜂鸣’声止息，地宫中的气氛越发压抑。

        “夏旭玛恢复了所有被解除的防御，用他自己的方式。”智者抬起头，“我们暂时出不去了。”

        “那怎么办？”琅嬅担心他们下令搜宫。

        “我会想办法。”披上人类形体的白银祭司把手按在额头，零星血丝状物体从一道细细的伤口中渗出，“我需要改变一下计划了，不能再让你带我去见陈琳。”

        一枚红色的冰片出现在他掌心，如同心跳般闪烁。“他渴望的东西，我却不会给他。”

        “这是……”

        “我的‘领域’，你已经见过了。”

        刺进心脏的寒冰。琅嬅还记得上次这东西透入灵魂时的力量，几乎要把自己的意志扯成碎片。

        “我会把剩下的都给你。下面的路，由你自己决定。”魂术随着话语展开，以水为媒介，凝聚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笼罩住房间内的人。

        “为什么？”琅嬅惊诧又不解，“为什么要放弃你的拥有？”

        “因为这是必须的路。来吧，不要拒绝我的赠与。”

        也许是有了一次经历的缘故，琅嬅克制恐惧放松下来，做好准备。她安静地坐在地上，保持呼吸的平稳。

        “可惜这次没有止痛药剂。”白银祭司边说边解开他的外衣，“坚持一下。”

        疼痛炸裂，撕扯着每一条连缀心脏的血管，似乎要割碎这具躯体。许多陌生的记忆冲入脑海，浩繁仿佛海潮，闪烁如同鱼鳞。它们旋转、交错、拼贴……逐渐构筑出一幅场景——高大的石柱顶端，端坐着一个光芒万丈的身影，无数纤细光丝在他周身浮动，每一缕都传达着织物的轻盈……

        琅嬅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那种美丽，即便它的光辉炽烈得刺痛了灵魂，也无法把目光移开半分。

        “他是……”

        “我记忆中的灵魂之主。”白银祭司微微地喘息着，他看起来有些不舒服，“他赋予我们领域，用来承载属于我们个人与众不同的力量，因此，领域也被视为白银祭司身份的证明，来自生命的证明。放弃它，就放弃了一切，所以，我已经不是白银祭司了。”他笑容中带着忧郁，也带着决绝，“我会像暴露在烈日下的露珠一般消逝，所有失去领域的神灵结局都是如此。”

        “所以，你会死。”琅嬅叹息，有着难尽的怅惘。

        “不，我已自由。”智者回报给她一个绽放的微笑，“琅嬅，下面的路属于你自己，是坚守于此还是选择放弃，都由你决定。但有一点要记住，只有在选择告别此世之刻，才可以让别人取走你心中的领域，一旦作出，无法改变。”

        他撤去结界，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在这里等，等候混乱控制整个地宫的时候，再出去。”

        黑暗很快吞没那个矮小的身影，这是琅嬅对智者的最后记忆。警报在数分钟后被触发，同预料中一样，整个地宫变得比菜市场还要混乱。琅嬅伪装成了一个普通的白银使者，悄然离开戒备森然的‘心脏’。

        当踏出那扇被视为生死的大门时，她留恋地向后张望。人们朝着另一个秘密出口聚集，决心寻找自由的白银祭司仍然没有走出被视为居所的囚笼。

        她帮不了他，也无法获悉他的境况。直到许久，许久之后，她才从自己的另一半口中，了解智者最后结局中的部分细节。

        她知道，围困在牢笼中的囚徒，找到了最终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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