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九死一

看过一遍？

        付星眼神暗了暗，惨然一笑。

        一旁星象宗弟子怒道：“你怎么没有半分容人的气度？明明已经赢了，为何还要羞辱阵道？”

        楼孤寒视线往他那处偏了一点，缓声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事事都要争出一个至理。法术胜过人力，便轻贱凡人的心血；算计胜过道法，便质疑大道是否值得追求。谁说世事非黑即白，两者不能共存么？”

        这话他对阵前说过，那时众人只觉他不可理喻。现下旧话重提，他们虽然不满，却无从反驳。

        因为这位无名散修，以人之算力，破除了仙术道法。

        谁能说他的“算计”毫无意义？

        楼孤寒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下山，步履也不快不慢。

        孟知礼目送他远去，目光扫过一众脸色灰败的星象宗弟子，最后停在宁远身上。他第一次正视跟在自己身边的湘人，笑道：“你这个同乡有点意思。他是什么人？”

        宁远道：“他不算阵修，但他在苍岚山督造一套法阵……”

        “什么法阵？”

        孟知礼态度大变，连连追问。

        ·

        在场阵修甚感屈辱，但楼孤寒那句话只是脱口而出，没有羞辱谁的意思。

        他意识有点不清醒。

        彻底放开神识再强行收回，让他有种神魂离体的错觉。

        人群自发让开一条路。楼孤寒走过山径，看似云淡风轻，实际整个人晕乎乎的，随时可能昏倒睡过去。

        好不容易强撑着回到清州城，晕晕乎乎爬楼进客房，往床上一栽。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身下有本书，腰背硌的疼。

        他抓起那本书，凝神一看。

        一本没见过的古书。

        书封已经没了，书脊磨损看不清原来面目，纸张薄脆泛黄，轻轻一碰便要破碎的模样。扉页一行大字，墨散得厉害，笔锋苍劲，力透纸背，勉强能认出首尾“九转”“诀”几个字。

        “啊！”系统惊呼出声。

        楼孤寒问：“怎么了？”

        系统说：“是‘九转生死诀’……”

        九转生死？听起来有点厉害。

        “是挺厉害的，上一世你也修行过。”

        系统解释说，“这门功法修习条件非常苛刻，第一步就是自毁修为，断全身经脉……别想现在修炼！你剑法大成之后许多人效仿你修九转生死诀，十个里有九个散完功就废了！总之你现在实力太弱，不能打散功的主意！”

        楼孤寒含糊不清说道：“瞧你说的，我对自己哪有那么狠。”

        系统呵呵一笑，心说对自己不狠就不是你了。

        它继续说道：“练这功法必须勘破九重死境，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简而言之伤越重恢复后越强……”

        系统突然噤声。

        宿主睡着了。

        它悄悄沉入识海。

        ·

        醒来时屋内萦绕着清淡的冷香。

        安魂香。

        意识逐渐清醒，楼孤寒回想起来先前见到的那本书。

        九转生死，破而后立。

        前天沈元才说要帮他重塑经脉，今天就把课本带回来了。

        ……

        楼孤寒睁开双眼，沈元果然站在窗边。

        冬雪飘飘扬扬，沈元目光随之而动，看得无比认真。

        仿佛对他来说，求仙问道也好，长生久视也罢，都不如雪花飘摇的轨迹更吸引人。

        楼孤寒笑道：“你今天去哪儿了？”

        沈元回身反问：“你呢？”

        楼孤寒道：“还不是洛水宴……”

        他仔仔细细将对阵获胜的事说了一遍，模样很是开心。

        之前发生的事，却一字不提。

        不一样了。沈元想。

        最初认识那段时间，楼孤寒在他面前总是娇气又讨嫌，踩着他的底线肆无忌惮试探，明知道他不喜欢肢体接触，还故意纠缠不清。

        慢慢的，楼孤寒变成了慕夫人口中那个隐忍懂事的少年。对他的一切喜恶，都力所能及地迁就。

        因为楼孤寒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沈元静静聆听，听眼前这个人报喜不报忧。

        这人看起来坚韧稳重，其实心性还像一个小孩子。他所有的任性，都在八岁之前挥霍完了。母亲走后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愧疚，愧疚儿时没有更懂事一点，愧疚没有回报至亲同等的爱。

        于是他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明明稚气未脱，却少年老成，用心关照身边每一个人；明明身骨羸弱，却逞强张开双臂，遮挡满目风霜雪雨。

        更让人叹息的是，他真的做到了。

        沈元忽然问道：“不痛么？”

        楼孤寒愣了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沈元接着道：“是湘绫缎又如何？”

        楼孤寒反应过来。

        原来今日赴宴，沈元一直都在？之后的对阵，输赢，无以排遣哀戚和无能为力……他也同样明白？

        沈元继续说道：“凡人的命哪里算命？你看，世道就是这样的。”

        平淡而冷静，挑破对方遮掩的伤口。

        这句话，从一个陌路人口中说出，与一个认定为同伴的人说出，两者带给人的感觉，大约是不同的。

        天真幼稚的少年仰着头，神情仍有些迷茫，还有执拗。

        沈元静静看着，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残忍，甚于恶意的帮凶。

        楼孤寒嘴唇紧抿。

        渐渐的，迷茫与不甘褪去。他很慢很慢地开口，嗓音清亮：“那么，你会陪我一起，把它变得更好吗？”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掺杂了很多东西。

        沈元恍惚一瞬，定神。

        他并不能明确分辨心底翻涌的情绪是什么，平静说道：“锻体境五重之后，你便能修行《九转生死诀》。那功法能重塑经脉，以后回苍岚山，不必依靠我，你也能养气炼气。”

        这是拒绝的意思。

        也是辞别的意思。

        楼孤寒不太适应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反应有些迟钝：“噢，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苍岚山？”没等对方说话，顾自说道，“还早……洛水宴还有好多天呢，真是的，我问这个干什么……”

        “不回了。”沈元一字一字说。

        面容如初见一般淡漠。

        楼孤寒茫然望着他，从小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对“离别”的抗拒让他反常慌乱起来。

        沈元又拿出几卷书册：“这本是《九转生死诀》心得……”话到一半，忽然想，以对方的聪慧，没必要这样详细解释，便随手放下了。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需要交代的，“我在弟子居留了些灵丹，一眼就能看到。用法用量你问徐……山长。还有治风寒的药，快煎好了，在楼下，半个时辰后你记得喝……”

        他第一次拉拉杂杂说这么多话，随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楼孤寒也沉默下来，没有挽留或是送别，都没有。

        ……

        冬日寻常的午后，仙尊传人走出湘人聚居的下城区。

        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

        长街热闹喧嚣；高楼逼仄的客房，此时显得有些空荡。

        楼孤寒只低落了一会，便恢复了生气勃勃的模样。

        洛水宴没多少兴味，这天下午，他索性不再去了。

        窝进客房，喝药、看书、刻符、写写画画，一派怡然自得。口中偶尔哼着不成调的古曲：“同袍昨日死，旧故何时归……”

        这是后世资料库复刻的大荒战歌，威严庄重，悲壮激昂，到了他这儿调子变得分外轻快。

        就像他这个人，无论多少情绪积压在心中，外人看他永远那么轻松惬意。

        系统很担心宿主的心理状况，拐弯抹角想安慰他。楼孤寒只忙着做事，分神教育它说：“你还有闲心关注这个……苍岚山怎么样了？法阵建得如何了？学堂开了几座？……几天没管你，你不会都在偷懒吧？”

        “哪有！我超敬业的！”系统遭受诬蔑，忿忿然遁入识海，燃起更热烈的事业心。

        楼孤寒懒洋洋地倚靠窗弦，边看书边瞎哼哼。

        他的歌喉不算美妙。节奏散乱，抓不准调子。唯有少年清亮的音色，为忽慢忽快的旋律添了一分韵味。

        ……

        寒风入高楼。

        楼孤寒捋了捋散乱的发丝，闭上双眼。

        他想起娘亲说的一些故事。

        千余年前天魔压境，生活在大荒的人们分成两拨，一些人死守故土，另一些南下开辟了十四州。

        选择抵抗魔族的战士，始终坚信，等南下的同胞站稳脚跟、养蓄了足够的力量，一定会重回故乡。

        他们在渴盼中南望新生的洲陆。

        一年，又一年。

        那些离去的人们，终究没有回头。

        ……

        人世有那么多不得已。

        谁也无法预料，生离之后会不会是死别。

        所以他才会，这么讨厌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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