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为难

昨晚算得上不欢而散，章禾一晚上翻来覆去难眠，所有的事一齐在心头上搅着，成了一团麻，理不出始末逻辑。

        六点钟章夫人照例喊她起床，却见她睁眼盯着天花板发呆，眼底血丝多得溢出来，被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衣衣？”

        她无从解释，含糊一句没事，洗漱无精打采，吃早餐长吁短叹，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司机载她到公司前面的路口，省得碰到同事难解释——年纪轻轻，出入豪车，少不了被人背后说闲话。

        为了这桩顾虑，特意买了一辆基础代步车，正要用到的时候，才想起来车钥匙落在了林逸锦家的玄关台上，急急忙忙，不少事都要出差错。

        进了门厅搭电梯又是惴惴不安，电梯是偶遇频发地，站在这方空间里，一口气悬着不上不下，差点缺了氧，好在顺利无意外地升上十楼，不该碰到的人半个影子也没见。

        公司这两日忙得很，人人手头的工作应付不来，打印机咯哒咯哒全天无休，各种声音混杂，像是踏进了兵戈剑戟丛，战场一般。

        章禾比往常提前二十分钟打卡，仍旧来得最晚，一如既往跟大家打招呼，伪装出笑容，倒是没人发觉她内心的慌乱忐忑。

        魂不守舍过了四五个小时，下午齐星良跟她要发布会嘉宾草拟名单，章禾像是一脚踩了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竟把这回事忘到了脑后。

        看她垂着头的委屈模样，齐星良火气窜上来，欲言又止，训又训不得，只叹自己这份工难做。

        “算了，你先把这份文件送去设计部签字”，他尽量好脾气，硬挤出一丝笑意，若不是林总点了名要她参与，人手又实在周转不过来，齐星良确实万万不愿让她掺和，忙上添忙。

        “明天上班我要看到名单，ok？”

        他一走，刚才还在专注盯着电脑的陈昕，立刻停下来，疑惑道：“齐总监转性了？这么反常？”

        虽说平时齐星良私下总是笑呵呵模样，可对待工作的认真态度丝毫不逊色于林总，手下的人出了岔子，少不得板起脸说两句，只不过他领导有方，大家各司其职，这样的情况不多见罢了。

        陈昕端着咖啡杯发问，拖长了语尾，眼神有意无意往章禾身上瞟，仿佛还有些说不清的猜测藏在里面，细细的针一样刺人。

        章禾赶不上深究，只拿着文件奔向设计部。

        设计部门毕竟在比瑞尔占核心，区域跨三层楼，内部打通建玻璃旋转阶梯，再往上便到顶层总裁办公室，真正的一人之下，同事之间戏称“巨人心脏”

        章禾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颇具艺术家迷乱特性的装修风格，普通人进来大概都少不了晕头转向，金属圆圈和极简线条的元素随处可见，工位的排列随意散漫，很有女娲造人甩泥点子的不经心。

        员工个个穿着前卫，像是下个季度巴黎秀场的模特，相比之下，人事部的板正职业套装倒有些像上世纪的复古影片，跟潮流脱节。

        费了力气绕过三十级楼梯，玻璃透明踩上去像悬空，扶着冰凉的金属扶手，细细的鞋跟颤巍巍，终于到了总监室。

        穿过磨砂门看得出蔡总监公务繁忙，一个男人与她对坐着。

        敲门三下，里面的谈话声暂且停了下来，“请进”。

        章禾推门进，“蔡总监，这份文件……”

        她一边说着，那个男人一边缓缓转过头投来一道目光，迫使她忘了接下来的话，嘴巴仿佛上了锁。

        蔡可嘉急性子，最近时间对她来说最奢侈，以秒计数都嫌浪费，突然冒出来的小员工磨磨蹭蹭不说话，就连林总也得等着听下文。

        “什么文件，拿过来”。

        音调抬高，带着些强硬，声音沙哑，不知道是天生还是操心劳累过度，总之蔡可嘉不算客气的回应将章禾拽回了现实。

        文件递过去，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蔡可嘉的钢笔尖上，多余的蓝墨水凝成小圆珠，不上不下，在周遭的白金笔杆上映着一圈淡蓝色，像是梦里的蓝气球，轻盈迷幻。

        很快，蔡可嘉一目十行，但每个字都看得认真，确认没问题，在最后一页签了字。

        章禾抱着文件，正要出去，却听一直沉默的林逸锦出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起身，将西装外套捋平整，单手系好一颗纽扣，“新品的事，我待会找你”。

        前一句对章禾讲，后一句是对蔡可嘉的交代。

        说完，他自管他出去，没有多余的停留。

        章禾急急忙忙追了出去，心情实在算不上好，捏着文件的手不自觉用了力，皱出痕迹。

        只留下蔡可嘉不明就里，猜不透林逸锦的想法，新品上市迫在眉睫，谈了一半就被他抛下，再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公司总裁直接对线人事部的秘书？

        总裁做事有他的道理，再任性，下面的人也得听着，她只能扶着额自言自语发牢骚。

        六十六层只供他一人使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椅摆在不规则地毯上，竟显得尺寸过小，讲话有回声，窗外时不时掠过一片云，空荡地不像话。

        林逸锦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上面挂着粉嫩的毛绒公仔，一眼能看出是女孩子的东西。

        正是昨晚章禾落下的。

        她抬手接过来，林逸锦却不松手，得寸进尺抓住了她的手腕，往前迈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桌旁摆着置物架，造型做得别致，玫瑰花茎似的缠绕上来，像卫士一般托举着平台正中的瓷器小碟，清透蓝白色的冰裂釉，盛着一枚红宝石，另有一朵琥珀制的小花做点缀，雅致低调。

        章禾脸上的红晕大概是这颗宝石的过错，不打一声招呼，反射了亮光到人脸上。

        “放开，这里是公司”，她压着声音抗拒，生怕有人突然闯了进来惹出麻烦，但这样的威胁对他来说没一点效力。

        也是了，当着蔡可嘉的面，他都不避嫌，还会怕什么？

        她加重了语气，掺了些决绝在里面，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下了好一番决心才讲出来，“你别再缠着我了，我不想让他误会”，顿了顿又说：“你再这样，明天我会递交辞呈”。

        恰好一朵乌云卷过来，房间里暗了暗，连带着红宝石的光泽也弱下去，湮熄在片刻的昏沉之中。

        蛇打七寸捏痛处，章禾很是精通这门手艺。

        “你总是拿他噎我”，林逸锦松了手，苦笑着走到窗边，在沙发上坐下。

        “因为昨晚的事，点点倒是很愧疚，误伤了他”。

        章禾“嗯”了一声，偌大的办公室也不知道能不能传进他耳朵。

        当时开了门，林逸锦喊出点点这个名字，章禾心里立刻反应了过来，毕竟过了十年，小孩子一年一个样，女大十八变，错将当年的小女孩认成他女朋友，确实有点尴尬。

        可心里却莫名如释重负，有一丝庆幸，不知道点点身份的时候，左右看着有千万般不好，现在看着，分明跟小时候同样的可爱。

        霍扬则跟她的想法截然相反，愤怒地从地上站起来，狠狠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险些拍破。

        他本就憋着气，又被人无缘由地揍了一顿，心情差到极点，眼神似刀子狠狠剜了林逸锦一眼，一把拽过章禾就走。

        回浅水湾的路上他不置一言，章禾无论怎样道歉都失效。

        车子一百二十迈冲向浅水湾停下来，引擎还残留着余声，石子路上的灯罩下一群飞虫乱撞，撞散了夏夜的宁静。

        “关于结婚，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章禾心里一颤，虽是问句，却能感受到他似乎早已有了某种答案。

        她没法回答，或许这场婚礼的确过于仓促，本想脑子发懵糊涂过一辈子，偏偏老天爷给她敲警钟，提醒着过去的纠葛难理清放不下。

        解释被打断，后续的话是什么？林逸锦的不辞而别是让她心灰意冷的源头，现在她离背后的原因只隔着一层纱帘，只要揭开它，就能解开十年来越积越深的所有执念。

        “我……”

        “现在别说”，霍扬抬手止住她，他害怕听到残忍的真相，起码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能接受悲剧的必然，“不用急着回答，等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细考虑清楚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本来要痊愈的胳膊经过一阵折腾，又泛了青紫，一大片很显眼。

        被点点弄出的这道伤，算来算去，按理也应该要算在章禾的头上，她的歉意更深。

        霍扬驱车离开，章夫人听到动静赶出来，没能见一面，以前他总要进门打招呼，现在立刻察觉出不对劲，质问她：“跟小霍闹别扭了？”接着喋喋不休将霍扬的好从头到尾列举了一遍，章父想让妻子安静点，到底骨子里惧内，张张嘴没出声继续看他的新闻。

        其实说的没错，霍扬的好，三天三夜也列不完，是她运气差，没眼光。

        眼看着章禾情绪逐渐低落，想事情出神，手里的文件没拿稳掉在地毯上，夹子砸着地毯，发出闷闷的声响，像是下雨前躲在千里之外的雷。

        “他冲你发脾气了？”

        林逸锦指的是霍扬，昨晚霍扬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带走了章禾，他本打算追上去，被点点硬拦住。

        点点的话有道理，毕竟现在霍扬才是她身边名正言顺的人，他又算什么？

        “没有”，章禾摇摇头，愣一愣神才弯腰去捡文件，却被林逸锦先一步捡起来放在她手里。

        倒宁愿霍扬发脾气，现在这样不声不响，一条消息一个电话也没有，更让她心里愧疚不安。

        章禾心里像是被情绪攀绕着，拉扯着，左右为难。

        林逸锦想要说的话太多，反而寻不出排先后的办法，全都堵在喉咙里。

        两个人又没了话。

        沉默。

        窗外云悠悠飘了过去，那颗红宝石重新闪着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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