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雪下了好几天，一直到林倦领工资的那天晚上，路上还有未融的积雪。

        正好是周五，星乐ktv的客人多了不少，林倦将装着工资的信封揣进裤袋，就要去更衣室换衣服继续工作。

        “你干嘛呢？”同事阿亮一只手拉住他，另一只手拿着刚数完的现金。

        “换衣服。”林倦的视线往下盯住阿亮拉着他的手，看得阿亮忍不住放手。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换什么衣服？”阿亮好笑地看着他，“忙糊涂了？”

        林倦记得有休息这回事，但不记得是今天。

        “高兴傻了？”阿亮将他往门口推了推，“去去去，正好拿了工资，去吃顿好的，别老看着那么瘦。”

        “吃什么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阿亮身后的主管拍了阿亮一脑袋瓜子，“以为领了工资就不用上班了？”

        “谁不上班了？”阿亮委屈地抱着脑袋，“我是让林倦去吃……”

        “人家林倦自己不会去吃啊？”主管白了阿亮一眼，“我还不知道你，满脑子就想溜工。”

        “我……”阿亮被骂的毫无还嘴之力。

        接近傍晚六点，林归袅做完一科的卷子，终于停下笔。肚子有点饿，家里没有现成的晚饭，爸妈又不在家，她一个人懒得开伙，只能出去觅食。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特别想念外卖。

        她换了便服带上钱包出门，一路盘算着要吃什么，走到路口的时候，发现公交车站旁边站着一个她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人在十二月里依然穿得单薄，双手插兜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还未消融的夕阳映照他的侧脸，让她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停在原地。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林倦上了车，林归袅快跑几步，也只记住了那辆公交车是22路的。看了看公告板，22路公交车的最终站是汽车站。

        他要去哪呢？

        林归袅心不在焉，进超市买了小面包和酸奶当晚餐，看到帽子口罩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将它们都放进了购物篮子里。

        结完账出来，两条路摆在她面前，要么左拐回家，要么右转搭下一班公交车去车站。但是当一辆的士经过的时候，林归袅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过去拦了车，然后一口气坐进去。

        “去哪啊小妹妹？”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

        “汽……汽车站……”她的心跳还没平息下来，手心发热，手指也有点抖。

        如果林倦在汽车站的话，她其实能猜到林倦要去哪。

        林倦的活动范围很小，活动路线也很简单，除了学校就是星乐ktv，如果他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一定是奶奶家。

        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奶奶了。

        林归袅从没见过他奶奶，只知道她很慈祥，生了四个孩子，却一个人住在渔洲小镇。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林倦的人。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汽车站里人很少，林归袅一眼就看见了林倦。他坐在角落的位置，靠着椅背，怀里抱着个背包。

        最近一班到渔洲的车还有十五分钟发车，下一班则要等半个小时。

        林归袅知道林倦一定买了最近的票回去，然后第二天最早的票回来，所以她买的票都比他晚一班。

        她想了解更多的他，但她不知道林倦想不想让她看见这一面的他，也不知道林倦愿不愿意让她知道他的过去，只能偷偷地跟着他，不敢离他太近。

        买完了票，林归袅在汽车站旁边的便利店给苟紫打电话。

        “喂？”苟紫很快接起电话，“谁啊？”

        “狗子，是我。我今晚有事，不回家睡了，会跟爸妈说我在你家，要是他们打电话给你，你可千万别掉链子啊。”

        “行啊。”苟紫一口答应，第一次见林归袅在外面过夜，她忍不住好奇，“你要干嘛去？拯救世界？”

        “对啊。”林归袅笑着敲了敲桌面，“所以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亲爱的队友。”

        “保证完成任务！”

        交代完苟紫，林归袅又给爸妈打了个电话，然后将头发扎起来，戴上鸭舌帽和口罩，这才向林倦走去。

        她在他身后好几排的位置坐下，借着帽檐的遮掩继续看他。

        别人在等车的时候，总会干点什么打发时间，看看杂志，看看报纸，或者跟旁边人聊天。他就一个人坐着，安安静静的，盯住一个地方。

        他盯了十五分钟，她看了他十五分钟。

        然后他站起来，将书包撂到右肩，走了出去。又一个十五分钟过去之后，她也上了车。

        从临县到渔洲要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很多人上车倒头就睡，林归袅没办法在陌生环境睡着，全程盯着窗外。

        她看着最后一抹夕阳被群山吞没，看着星星在树梢上滑行，看着灯光点缀陌生人家，看着黑色的河流淌过桥底。想到林倦也一样看着窗外的景色，她就不自觉地笑。

        到渔洲车站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

        当年她为了找林倦，其实独自来过渔洲。那时候是白天，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他的家，只是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她没能找到林倦。

        再次回到十年前，那条通往他家的路就像昨天才走过一样，她瞬间记得清清楚楚。沿着记忆里的路往他家走去，路上很暗，她不知道被绊了几次。

        他们家是那种普通的农家大院，一栋两层楼房，一个独立的厨房，还有一个林归袅很羡慕的院子。

        她走到他们家的时候，他们家院子里屋子里都没有开灯，老人家应该是睡下了。她想攀上围墙看一看，半天没蹬上去，就放弃了。

        也不知道林倦在干什么。这么大老远的回家一趟，就为了摸黑睡个觉么？

        林倦咬着手电筒，放轻手脚，把家里电路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关了手电筒。

        他已经习惯在黑暗中行走，摸到客厅找到奶奶的药瓶，将新买的药倒进去大半个月的量，又去厨房检查煤气排气扇水龙头之类的。

        最后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自己房间，找到奶奶装钱的铁盒子，将工资的一半夹进最底下。

        小时候，他不好意思问奶奶要钱，奶奶就把铁盒子放在他房间，让他自己拿。他很少拿，就算拿，每次都拿得很少。

        那时候，奶奶总会摸着他的耳朵说：“这么老实，长大准被欺负。”

        摸了摸家里的床，他还是出了房间，不能在家里睡，会让奶奶发现，也会赶不上明天早上五点半的车。

        他家院子的门每次开关都很吵，他直接选择翻墙出去，然后在墙边待几个小时，困的话眯一会儿，天就亮了。

        林归袅待在林倦家外边，从院门的缝隙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站久了膝盖疼，屋里又没有动静，她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直接在围墙边上坐下去捶腿。

        没捶一会儿，听见布料磨蹭的声音，她往旁边一避，果然有个东西扔了下来，没两秒，一个人从墙上翻了过来。

        夜里太黑了，那里又没有灯，她不知道是谁，心提到嗓子眼，赶紧低下头，将自己缩成一团，不敢动一动。

        林倦一翻过来就看见有东西霸占了他的位置。

        起初没看出来是个人，就看见一团东西在那，动也不动，再看才看出了那人的帽子和鞋子，估计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在他家围墙外边睡着了。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大冬天这么睡，身体素质不好的得睡出病来。

        他在离那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将书包抱在怀里准备眯一会儿，余光瞥到那人抖了一下。

        “冷？”他下意识问出声，好一会儿没听到人回答，觉得自己有点傻。人都睡着了，还能回你话？

        他从书包里扯出一件外套，这是他一贯备着的，虽然很少用得上。放轻脚步向那人走过去，他将外套给那人盖上，然后正想走回去，忽然被人扯住裤脚。

        “……吵醒你了？”他有点不知所措，“我没有恶意。”

        那人松了手，将手边的一袋小面包拿起，往他的方向递了递。见他没立刻接，又递了递。就像他不拿，那人就一直举着一样。

        “谢谢。”他终于还是拿了两个，折腾了一晚，他其实真有点饿了。

        林归袅将那袋小面包放下，手缩回他的外套里，余光看着他走回原来的地方，看着看着，鼻子忽然有点酸。

        她不是爱哭的人，流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最近，却总是因为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红。

        她知道他没有认出她，即使陌不相识，他还是给了对方一件外套。他是真的善良，而且敢于善良。

        她怎么能不喜欢这样的他呢？

        那一晚上，林归袅没有睡着，听着林倦小小的鼾声看着黑漆漆的天空，看得眼睛都酸了。

        凌晨五点的时候，林倦醒了。

        他看着身上的外套，又看看另一边，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把外套还给他然后走的，还留给他一袋小面包。

        将外套和小面包塞进书包，他撑墙站起来，活动一下有点酸麻的腿，然后去了汽车站，准备搭最早一班车回去。

        车还没到，他先去汽车站的厕所洗把脸，还没进男厕所，就看见一个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觉得眼熟的人，刚从女厕所出来。

        只是那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全然陌生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的眼熟莫名其妙。他转头进了厕所。

        林归袅找根柱子躲起来之后，才松了口气。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纵使一夜没睡，脑子有点晕，林归袅也没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路颠簸回到临县刚刚九点半，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苟紫报平安。

        “拯救世界回来了？”苟紫笑着打趣她，“我亲爱的队友？”

        “是啊。”林归袅摘下口罩和帽子，抹了把脸，“你的队友现在急需一张床和一份早餐。”

        “请到柔道馆自行领取。”苟紫那边的声音忽然远了，只模模糊糊听见她喊，“茅俊白你干嘛？”

        想必是手机给茅俊白抢了去。

        “我还是回家睡觉吃早餐吧。”林归袅没忍住调侃了一句，“就不打扰你们了。”

        “喂林归袅……”

        “嘟……”林归袅挂断了电话。

        没想到大周末的，家里也没有一个人，连邻居家的孩子都不在。

        林归袅洗了个澡，随便找了点东西吃，睡了一个多小时又被饿醒了。她是一饿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人，只能起床觅食。

        林倦回到星乐ktv的时候，还没有开始营业，他在沙发上补了会儿眠，然后打算吃个午饭就回来开工。

        他过了马路，不知不觉走到上次他跟林归袅一起吃夜宵的地方。

        小店里面坐着几桌闲聊的客人，他心血来潮，想给林归袅买几份小食。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送到她手上。

        老板娘还记得他，见他站了好一会儿都不进来，以为他是在等林归袅，笑着迎上来，“袅袅平时也差不多是这个点来，你坐里面等她一会儿就行。”

        “她……嗯。”林倦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抿了抿唇，进店挑了一桌坐下来。

        “想吃点什么？”

        “鱼片粥、香煎小黄鱼、泡椒凤爪和酱黄瓜各一份，打包。”林倦几乎不用思考就报出了菜名。

        “好。”老板娘笑着应了，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谢谢。”他低声说。

        过了一会儿，有新客人走进店里，林倦的位子正对着门口，他没抬起头看一眼。

        “欢迎光临。”他听见老板娘的声音轻快了几分，看来是熟客，“今天吃点什么”

        那人却没出声，随后林倦感觉有人伸手撑在他这张桌子上，投下来的阴影遮了一半的桌面，“介意拼个桌吗？”

        林倦哪里会听不出这声音，倏地抬头，穿着浅杏色针织外套的林归袅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整个人柔软又亲切。

        “不说话，就当你默许了。”林归袅在他对面坐下，然后问老板娘：“顾阿姨，他刚才点了什么？”

        “鱼片粥、香煎小黄鱼、泡椒凤爪和酱黄瓜，打包。”老板娘很顺口地报了出来。

        “香煎小黄鱼、泡椒凤爪和酱黄瓜？还要打包带走？”林归袅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她上次在这儿吃夜宵却没点的那些小菜吗？原来林倦也喜欢吃？他不是不能吃辣吗？

        “嗯。”老板娘笑着用手指敲敲桌面，“到时候你就可以独占这张桌子了。”

        “这样啊。”林归袅叹了口气，她还以为能跟林倦一起吃顿饭呢，“那……”

        “……不了。”没等林归袅说完，林倦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不打包，都端上来。”

        反正那些食物，一开始就是给林归袅点的。

        又不打包了？林归袅眨了眨眼，觉得他的转变有点奇怪，却没多想，忽然注意到他主食只点了一份鱼片粥。

        “一碗鱼片粥哪里能饱？顾阿姨，你别听他说，再来一份排骨饭。”林归袅手指点了点菜单，“唔……我也要一个排骨饭。”

        老板娘去跟厨房交代的时候，林归袅又拿着菜单，把店里她觉得好吃的食物都给林倦推荐了一遍，“这家的排骨饭很好吃，你以后午饭可以点，还有……”

        林倦垂眸盯着菜单，看着看着，耳边就只有她的声音了。

        先端上来的是泡椒凤爪和酱黄瓜，林归袅夹了一片酱黄瓜到嘴里，嚼的差不多咽下去之后才问林倦：“你今天怎么来这边吃午饭了？”

        “昨天拿了工资。”

        “哟，奔小康啦？”林归袅半开玩笑，下巴指了指桌上的小菜，“那你打包这堆，该不会是打算给我送温暖吧？”

        “……嗯。”没想到林倦直接承认了。

        “嗯？”林归袅扬了扬眉，“你知道我在不在家？知道我家有人没有？知道我家座机电话？”

        “……不知道。”林倦扣了扣桌角。

        “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打算一个人站在楼下傻等，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我吗？”

        “……嗯。”她说的好像也没错，他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

        还“嗯”？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

        林归袅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问老板娘要了纸笔，写下她家的座机号码，然后递给林倦，“这是我家座机号码，你要是想找我，就打这个电话。别一个人傻等。”

        林倦从口袋里掏出对林归袅来说算得上是老古董的直板手机，认认真真存了她的号码。那手机看起来还很新，上面有划痕，应该买了不到半年。

        “林倦你……有手机啊？”林归袅震惊地眨了眨眼，她自己都还没有呢。

        “嗯。”存好了电话，林倦将手机收起来，写着号码的那张纸也被他折好放进另一个口袋。

        林归袅一直以为，林倦是没钱的。

        要是有钱，他为什么之前顿顿啃面包，为什么天天在ktv打工到深夜？可要是没钱，他怎么给她买早餐，怎么充的饭卡，怎么买的手机？

        很矛盾。林归袅想不通。这些问题梗在她喉咙，她憋得很难受，偏偏还不能直接去问林倦。

        简直更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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