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辛慈和裴玄安无声走在街头，二人步伐一致，连影子移动的速度都是有节奏的，十分默契。华灯初上，十里花树连成天，照的幽暗的卫州如白昼。卫州的夜游十分热闹，打扮精致的适龄青年少女会趁着夜游，走桥踏歌，在通亮又暧昧的灯火中，寻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和她没有关系。

        辛慈打了一个哈欠，看到后面有一群打扮讲究的女子，身段气质都是出挑的。她伸个懒腰，“我困了，要回客栈睡觉。你逛逛夜市，卫州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女子美如画，你把握好机会。”她笑了笑，不看他明明暗暗的眼眸，径直离开。

        而裴玄安没有追上来，就站在原来的地方，他的背影一直都是挺拔的，就是在浓重的夜色中，也能瞧见他芝兰玉树的身影，出尘又寂寥。他一双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果然，无一人记得。

        人间越是热闹，她睡得越香，可能是因为喧闹的声音能掩盖她心里的声音，她不必对自己说听听内心的声音，问问自己想做什么。虽然应该是问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很香就会做梦，梦回吹角连营。卫州，这个风景优美，美人如画的地方，就在上元节那天，她把师兄和莫姐姐的尸骨合葬，。师兄的头颅很硬，号称能开泰山，为神族第一铁头，可他却是被一把斧头凿死的，击穿天灵盖，击碎三魂七魄，黄泉府都去不了。莫姐姐被砍成五段，每一段都在奔向师兄。其实她本可以逃的，但师兄死在她眼前，她活不下去，便求死一般，挥剑砍向重光，结果可想而知。

        他们死的时候，她在不远处，没有说一句话，她总觉得，他们会回来的，他们是神，神就算陨落，但只要有一丝神志，便能归来。然后她等啊等，等了五千年，还是没有等到他们叫她一声“阿慈”，日后也等不到的，她明白。

        所以，她很讨厌很讨厌上元节，但是她的悲欢是自己的，人间的上元节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这一天有情人终成眷属。

        “阿绯，你去啊，他一个人呢，你眼光这么高，好不容易遇到喜欢的，你要是再晚一点，可就要被别的姑娘抢了。”吴妍推了一个身着额黄齐胸襦裙的女子出来，虽然卫州民风开放，这一夜私定终身也不会被议论。可在心仪的人面前，唐绯一改平日的豪爽，脸色带了云霞，动作扭捏，说话温吞。但想到这个和玉人无分别的公子，如果她再不主动别的姑娘就会下手，她也豁出去了，大声道：“公……公子，可否介意和妾身……一起走桥？”

        吴妍挥了挥手绢，“这位公子，我家妹子今年二八，自小养在深闺，就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人夜游我才陪她出来的，遇见了公子我可放心把她交给公子了。”她把唐绯推到裴玄安面前，也不问裴玄安何许人也，“我们是清河唐家，夜游结束了还麻烦公子送我妹妹回来，妾身在此谢过。”吴妍行礼，在裴玄安面前福了福。

        “表姐，你别说了。”唐绯头重到抬不起来，红彤彤的脸如抹了过量胭脂，有种令人怜惜的美。

        裴玄安尚在出神，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我先走啦。”吴妍不置可否，盈盈而去。

        “我叫唐绯，卫州人，公子是哪里人？”唐绯看他穿着打扮，只能看出他是九州人。

        “天州。”他答，看他目光游走，他看了长安街所有景色，就是不看她。她叹气，感慨自己时运不济，出门只随便抹了胭脂，如果用心打扮的话，或许就能留住他一分目光。

        “天州在哪里？你不会是天外来客把。”唐绯笑容灿烂，眼睛不染尘埃，抵得上这十里的花灯。一瞬间，她的面容和辛慈的脸开始重合，他慌了。

        曾几何时，阿慈也这般无忧无虑过啊。

        他并行和她走了几步，目光落在她点了花钿的脸上，一双有神剪水的双眸。他微微皱眉，低声道：“抱歉，我成亲了，我妻子和我赌气走开了，我一直在找她。”

        “真是对不起。”他不住抱歉，今夜他说的抱歉之语抵得上千年来道歉之语的总和。

        “原来如此，那公子我帮你找你妻子。”唐绯也不恼怒，她相信缘分，佳偶天成可遇不可求，她没有这个运气就算了，起码她能看到佳偶天成是存在的，就像这对夫妻。他这般风骨，喜欢的人定是万里无一的人物。

        “公子，你妻子长什么样子？”唐绯有随身带纸笔的习惯，她随意找了一个可以坐的地方，要听他描绘给他妻子画像。

        “她的眼睛很亮，顾盼生辉，眸含秋水，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很喜欢开玩笑，如果她想的话，能让怒神发笑，喜神发愁，我总是说不过她……”他笑着，一双冰冷的眸终于有了色彩和光，看起来终于不是红尘之外的人了。

        “公子说的是她吗？”唐绯的笔落在半里外一家寻常面馆里，那里人影稀疏，可灯火璀璨，小二殷勤上菜上茶。

        清河唐家，神仙的外貌邓通的财富，坐在这里给人送钱，不殷勤不是人。

        “阿慈。”他温柔叫着这个名字，如摩挲着自己的心，唐绯一阵酥麻，她觉得怪怪的，用情至深必伤人至深。

        “二哥！”唐绯见到熟悉的人了，手不住挥着，笑盈盈跑来。“二哥，你不是说人多吵闹嘛，你怎么还来夜游？”她见辛慈慢慢喝着汤，而她对面的人一脸绯红，眼眸带水，痴痴望着她，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想出来走走，仅此而已。”他收敛神色，脸如冰山一般完美无缺，又是那个肃穆庄重的唐时行了。

        “哼，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唐绯捂着嘴笑，一副找到天涯沦落人的愉悦。

        “阿慈，对不起，我不该对你生气。”裴玄安在她面前坐下了，身影刚好挡住她和唐时行。“和我回去吧，我再也不会和你赌气。”他握着辛慈手，言辞恳切，目光灼灼，真诚得想让人掏出心窝。

        “裴玄安，我以为你哑巴了。”辛慈放下碗，幽幽说道。他这个态度，多半是看到了她身边这个如雪山般高洁的人物，他觉得被比下去了。

        “他是？”唐时行正襟危坐，眼眸一丝急切。

        “他们是夫妻。”唐绯抢着回答，她可清楚她家二哥的脾气，动了心便要走到黑的，可不能给他希望。

        辛慈摇头：“小娘子不要乱讲，我没有这种福气嫁给这种神仙。”

        唐绯笑道：“好吧，可他很担心你，过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我要是不提醒他都要被马车撞了。”唐绯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的关系，可看着相处模式，也是朝夕相伴的人。

        唐时行摇了摇折扇，“阿绯不要乱说话，小娘子方才和我讲了，她的未婚夫被人撞死，凶手未伏法，她不成亲。”

        “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把她送走，看不出来啊，她二哥寡言少语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阿慈，你何必激我？”他幽幽看着她，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们看着这对兄妹，同时问出这一句，不由暗自佩服彼此的默契。

        “唐公子请我吃饭。”辛慈笑容如满月般醉人，“你是他妹妹唐绯，你哥哥说起你了，你好可爱啊。”

        “他没说我坏话就好。”唐绯脸有些红，躲避辛慈的目光，“我不要可爱，我要漂亮。”如果漂亮一点的话，他会多看她一眼的。

        “唐姑娘帮我找你。”裴玄安如实回答。

        “唐姑娘，他没有欺负你吧？”辛慈笑了笑，想着云巅上的神仙看凡人带着一分傲气，但愿不要伤了小姑娘的心。

        “没有没有，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唐绯诚恳看着他，神情真挚，皎洁如云巅上的风。

        “那就好。”辛慈松口气，这么好的姑娘可不能被他伤了心，她手有点油腻，手心在摩擦，可她没有手帕，发呆的一瞬间，她面前前后出现两个晃悠的东西，一种是带着木兰香的手帕，一种是带着冷香的袖子，裴玄安有个习惯，只要辛慈吃完饭后，他便会递上自己的袖子让她擦拭。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毫无疑问，袖子是最先出现的，这是他们延续了千年的默契。

        唐绯睁大眼睛，她那没有心的二哥居然也会怜香惜玉，照顾嫁人，这这这……难搞啊，他们不是同路人。

        辛慈短暂的出神，但瞬间便恢复笑嘻嘻的样子，她用茶水洗了手，对唐时行笑道：“唐公子，多谢你请客，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唐时行冷冰冰有刹那的动容，尤其是看到带冷香的袖子出现在他的手帕之前，“小娘子客气了，我住清河唐府，小娘子可随时拜访，夜色已深，我们不便久留。”他拱手致歉，带着唐绯翩然而去。

        辛慈淡淡道：“唐公子慢走，我们后会有期。”

        “裴公子，我们有缘再见。”唐绯微微一笑，在裴玄安面前保持风度，等转身之后，大大咧咧追着唐时行，“二哥，你走得太快了，等等我啊，你就算生气也不能不等我啊！”

        等他们走远后，裴玄安才卸去所有防备，沉着的面容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叹息。“阿慈，你何必……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吗？”

        辛慈眼眸皎洁，如捕捉到猎物一般，“我知道，我许久不见寒见，他还是没变啊。”真没想到，寒见这小子投胎了，看来他的考核期到了。通过了他便是上神，否则只是空有国主头衔的仙君。。

        他可真不幸，又遇到她。亦或者说，他命中该有此劫。

        “掌柜的，今日有人生日，来一碗长寿面。”辛慈岔开话题，笑眯眯看着微微有些呆滞的裴玄安。面做好了，因为今日又是上元节，掌柜在里面加了很多的牛肉青菜，说是他的一份心意，不多收钱，祝愿公子长命百岁。

        裴玄安低眉浅笑，微微惊愕，他想不到有意料之外的惊喜。自从他跟辛慈学完剑术，便拜有为尊者为师，有为天尊带着他四处云游。他生日，辛慈不操办，没有神仙操办，自然也没有神仙知道他生日。加上他师父寡言少语，瞧不上人间的习俗礼节。自从辛慈躲着他后，他很少过生日了。其实他的生日不是上元节，是因为他记不清了，又不想去问天后，辛慈便说，他们是上元节偷跑出来的，这天就是他的生日，他不置可否。之后他最喜欢的是上元节，最期待的也是上元节。可在她离开后，每年的上元节他都觉得人们祈祷的声音、许下的愿望是喧嚣、是妄想。

        炊烟缈缈，面庞透过炊烟带着迷雾般的神秘，可眼前人触手可及，“寿星，吃面啊，要许愿望吗？”辛慈拿了一双筷子，把筷子横放在碗上，她想逗逗裴玄安，便说：“双手合十祷告吧，师父师叔会听见你的愿望，然后帮你实现。”她知道裴玄安最不屑的事情就是祷告，他是神，是无所不能的上神，而祷告是要把自己放在低位的位置上恳求的，他不屑做这样的事情。

        只见裴玄安眉眼含笑望着辛慈，双手合十，击玉般的声音响起：“愿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辛慈的笑容刹那间消失，这小子怎么许这种天方夜谭的愿望？浪费她一番心意。她拿起筷子给他，“吃面啦，一口气把这碗面吃完，便真能长命百岁。”

        她在一旁看着，嬉笑的脸慢慢转为目瞪口呆，裴玄安果然如夸父吸水般，将一碗面一口气吃完，汤底都没剩。“你……是饿了多久啊？”她不解，裴玄安可是看重风骨的神仙，发丝都要一丝不苟，这会怎么不要风骨了。

        “这样很诚恳，或许师父师叔会帮我实现愿望。”裴玄安嘴角上扬到眉眼，他的眼珠子亮晶晶的，像小孩子一样笑得没心没肺。

        “师父师叔听见了，怕不是一个木屐打得你花红柳绿。”辛慈幽幽说着，别的不说，就说他师父，说话阴阳怪气的，见不得情情爱爱，当初她和云初歪腻的时候他时有牢骚，说什么神仙放不下七情六欲，迟早毁去一身修为。他娘的，还真被他说中了。

        “阿慈，谢谢你记得。”裴玄安握着她的手，五指嵌入她的掌间，结成永结同心的十字扣。

        “嗯。”辛慈也没说什么，瞧着通明的灯树，竟然开始留恋人间烟火。

        人间是个好地方，她这样想。

        烟花绽放，她数着三二一，等喊道一的时候，裴玄安应声而倒，趴在桌子上，做着美好的梦。辛慈摸着他的头，笑道：“寿星，你奔波了许久，该歇歇了，等你醒来，你操心的事情又少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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