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江桃爱哭。

        扶月岛本就多水，她一来，恐是只增不减，得闹水患。

        她好想逃走。

        刚才再坚决一点，没准爷爷就会带她一起走了。

        偌大岛屿，两人相对而立。

        江桃紧张局促，湿哒哒的衣衫半贴身体，早春寒凉渗透肌理，一点点带走体表温度，她唇色泛白，看上去发憷又僵硬。

        正如祁峥道人所说，江桃是个可怜的孩子。

        世人皆知，朽天谷初代掌门窥月道人，参悟上古残诀‘玄墟剑意’，仅凭一人、一剑踏入真仙境，成为三千年来，唯一一个渡劫飞升之人。

        她的父亲江遇雨，师从傅容衍，也就是傅长凛的父亲。

        傅容衍是修真界历史上，话题度最高的传奇人物。

        各门各派天骄何其多，谁也不服谁，唯有傅容衍是云镜域公认的，比朽天谷初代掌门的灵资，更加优渥精纯之人，放眼云镜域任谁也不敢和他相提并论，细想都觉得自个儿就是一滩烂泥，连修真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傅容衍天性散漫，放荡不羁，如果想见到他，不是在凡事间的佳肴宴上，就是泡在温柔乡里，或者酩酊大醉，倒在苍茫雪地里和乞丐们挤成一团，根本没有出自门规森严，以剑修闻名遐迩的四门之首，朽天谷掌门亲传弟子的自觉性。

        就算傅容衍没比任何人少玩，鲜少修炼，修为还是远超同辈。

        而且，他对于法术，剑诀等有着独特刁钻的理解力。

        他在四门大比之日，把几套最基础的功法，剑诀玩的是出神入化，吊打当时紫曜宗首席弟子，丹溪岛新晋药师，还有羽化宫秘传仙子，人们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修士都会的基本功能这样玩。

        之后傅容衍被祁峥道人狠狠教训一顿，罚跪星数祠，怪他张扬跋扈，不给其他几大门派留脸面。

        有不少人批判傅容衍随性恣意，也有不少人拥护他自由无拘。

        其中忠实的拥趸，裴逸算一个。

        裴逸自小崇敬傅容衍这份调性，甚至可以说是深受其害，导致剑也不练，成天捣鼓傀偃之术，一副轻浮随性的模样，谁见了不说一声，比江遇雨这个正牌弟子，更像真弟子，比傅长凛这个亲儿子更像儿子。

        那时朽天谷论修为，相貌才情最惹眼的有三人。

        傅长凛、江遇雨、和裴逸。

        众人看来，傅长凛眸冷疑冰，江遇雨面沉似水。

        他俩都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

        唯独裴逸嬉皮笑脸，尽管谁都不愿搭理他，还是硬要夹在两人中间，没脸没皮。

        傅容衍放浪形骸的心性，直到娶妻生子才有所收敛。

        再后来，迫于祁峥道人施加的压力，按宗诫收了一个徒弟，江遇雨。

        江遇雨是孤儿，差点死在战场上的那种。

        能拜入傅容衍的门下，灵资不用提，自是一等一的好。

        可江遇雨这个人，不太讨喜。

        江遇雨给人的初印象多半是，孤傲阴沉，性格恶劣，不把人放在眼中。

        也许是江遇雨幼时生活环境不允许他单纯，除了傅容衍，他不愿亲近、相信任何人，包括与他年岁相当，一同学习、修行，在他短暂人生中，有将近一半时间都是看着对方的脸度过的傅长凛。

        照理说，他们出自同门，又有傅容衍在中间衔接，应该关系亲密要好才是。

        实则大谬。

        江遇雨好胜心太强，又爱钻牛角尖，万事都想争夺头筹，争第一。

        他固然是万中无一的佼佼者。

        可是，傅长凛像是他的克星，只要有傅长凛在的地方，总会力压他一头，赢傅长凛一次，几乎成了他心中执念。

        两人性格也是相差甚远。

        一人好隐忍，阴鸷乖僻，以自我为中心，为了变得更强，失去所有也在所不惜。

        一人克己复礼，以除魔卫道，渡化苍生为己任。

        志向与性格上的差异，导致他们无法理解对方思维模式，互相看不惯对方，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这一层厌恶，更是在傅容衍死去的那年爆发，两人彻底闹翻，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不相往来。

        试想，谁能做到从记事起，一天不拉的读书，练剑，修炼。

        父母去世时，也不曾停止。

        傅长凛成天把门规，道训，仪范挂在嘴边，永远是被表扬，夸赞的那个孩子。

        就连傅容衍死前，江遇雨痛哭不止，他依旧跪的笔直，一滴泪也不舍得流下。

        因为，失仪。

        江遇雨眼中，傅长凛这人太假。

        是人，就不可能没有一点瑕秽。

        按照朽天谷规定，修士年满十六岁，并且修为达到筑基以上，必须下山历练。

        下山历练是一道坎，有的人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傅长凛在还没有觉醒剑意的情况下，十六岁踏入元婴境，他选择前往母亲的故乡。

        同年，江遇雨孤身一人去了南疆。

        南疆富饶又美丽，他在那里遇见江桃的母亲，明祈教圣女。

        明祈教，并不隶属与四大门派的任何一门，独立于南疆，几乎和云镜域没有交集。

        真要溯源历史，明祈教比云镜域各门各派还要悠久，其中最为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历代圣女的预知能力。

        圣女能够精准预言世间即将发生的大事件，其中就包括三千年前预言，云镜域东方，有一人将在百年内飞升上界。

        由于神乎其神，甚至恐怖的预言准确度，南疆的人称呼为圣女，到了云镜域则多戏称为妖女。

        为了保证预言精准，圣女自出生起，就被关在高塔。

        每日诵经祈福，不可食用荤腥，别说婚嫁，历代圣女连接触男人的机会都很少。

        江遇雨倒是有本事，居然能把圣女带离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明祈教。

        一逃，就是七年。

        数百名明祈教徒找上门时，江桃都已经五岁了。

        也就在明祈教来到他们一家三口隐居的玄都村那天。

        村里突然出现一处深处见底的地渊，沉寂数年邪祟魔物源源不断的从地渊爬出。

        明祈教教典记载，邪魔爆发没有特定时间，也不固定地点，地面不知因何原因突然塌陷，形成巨大深渊。

        邪魔嗜血好杀，还会附身在百姓，甚至修真者身上，使其魔化丧失理智，成为彻头彻尾的成为杀戮机器。

        江遇雨修为再高，终究寡不敌众，一时间血雨腥风飞满城。

        江遇雨死的这晚，十分应景的下了场雨。

        雨不大，却很急，连绵下了好几天。

        傅长凛赶来之时，江遇雨手持‘星移’剑，浑身浴血，犹如杀红眼的修罗，嘶吼，咆哮着，矗立在邪魔爆发的地渊边缘，孤军奋战。

        相隔茫茫雨雾，传来江遇雨飘渺不定的声音，“师父常说，修真乃逆天/行事，路迢迢、道甚远，世人只看得到修士一脚踏长生，却未察觉他们另一脚已深陷黄泉！你自小一心想超越师父，一刻不敢怠慢，而我又想超越你。长凛，我之前浪费了太多时间，你也是。”

        血水掺雨，落如跳珠。

        江遇雨拽腿拖臂，靠近深渊，“既然你也没有几天好活，不如稍微放轻松一点，试着闲时观花，酒后望月，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他肆意大笑，义无反顾跳了下去。

        余音渺渺，最终消弭。

        坠落之时，记忆碎片如走马灯回转。

        江遇雨想起，第一次见到圣女，她背对他，第一句话是，“你是变数，还有九年寿命。”

        然后转过身，第二句话是，“我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今年，正好是第九年。

        江遇雨以自爆金丹的方式，与无数邪魔同归于尽。

        而明祈教乘乱带走圣女，重新关押在暗无天日的高塔，却丢弃半死不活的江桃。

        因为，她生来灵资泛泛，也没继承历代圣女出生起便拥有的圣痕，不具备预言能力，毫无利用价值。

        傅长凛在废墟下找到她。

        她双眸蒙尘，不见半点光色，像一条渴死的鱼，不断倒吐灌入口鼻的雨浆。

        傅长凛抹去她记忆，让她忘却双亲，忘却骇人的雨夜。

        她不似其父那般野心勃勃，也不像其母至善至柔。

        正如尘世间大多数同龄孩童那样简单平凡，好在平凡对她来说，却是最为宝贵的特质。

        傅长凛垂眸，她依旧眼圈泛红，睫梢挂泪，浑身透着不安与彷徨。

        “你抬起头来。”清冽音色回荡，引得心颤。

        江桃傻傻照做，眼中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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