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公子（12）

夜里起风，像能把整个屋顶掀塌，冻的够呛。殿里的暖炉也没来得及换，但却不觉得冷。

        入睡后，慕青岚难得没有梦见前世那些片段，而是梦到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经历。

        这具身体先天不足，难免困囿于方寸之间。扮演科的任务就是不ooc的完成角色的一生，奇怪的是，慕青岚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轻易地适应了这个角色，仿佛他曾经经历过这一切。

        他和兄长年纪都还不大时，眉目格外相似，先皇在位吏法严苛，朝中风声鹤唳，唯恐哪一天就面临抄家之祸，太傅未雨绸缪，慕青岚出生时并未声张，仿佛没有这个孩子，偶尔被人注意到，也谎称是慕云身。

        直到先帝渐渐不理朝政，文字狱抄家灭门之案也逐渐变少，慕青岚才出现在人前。

        母亲生产时留下病根，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父兄都因此心怀芥蒂。

        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梦醒，慕青岚披衣坐起，看到秦宵游睡在身旁，一夜竟然是相拥而眠，没觉着寒冷。

        月色清辉如雪，洒了满殿。

        慕青岚并不出声。

        即使睡着后，锁链也没有解开。刘德随口说过一次，让普陀寺的高僧加持了佛法……也许是还把前世今生混淆，和秦婴一样以为他是已死之人，哪一日就会离开尘寰。

        听着就十分荒唐可笑，不似一代明君能做出来的事。

        为了防止剧情变数，已经在避免加深这段感情……但对方就像毫无所觉。除夕夜，元宵节，立夏，生辰，霜降，小雪，冬至……总要找时候来一趟。

        冬至那日纷纷下了大雪，刘德一开门，眉毛上都结了雪花，他衣氅上满是冰雪，分开袖时，还记得为他带了城西的藕粉桂花糖糕。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少年卧回身，清俊冰雪般苍白眉目似乎一霎染上红尘，低眉，在晨昏界限光线下吻了一下皇帝紧闭的眼睛。皇帝似乎熟睡着，只有被褥之下的手忽地攥紧。

        ……

        若非如此，怎知道兴许真的曾经历过这一世，才能心中毫无波澜。若非如此，他应当在这个晚上，悄然心动，轻轻吻一下他熟睡的爱人。

        一个吻后任务进度有了松动，慕青岚躺在塌上，在即将清晨的鸟鸣声中睡去。

        秦宵游悄声坐起身，掖平被角。换了衣袍，走出了殿中。外头天色还没有大亮，刘德半梦半醒地候着，看见他出来，连忙提灯上前。

        今天皇帝心情似乎不错。

        这两年来，从未见陛下如此开怀。

        与几位大臣商议到夜深人静，秦宵游沉默了会儿，还是像倏地想起来般，下旨让赶往边疆的北宗王改道去蜀州。谁也不知道他考虑了多久。

        还是只是一时兴起。

        但几个大臣还是连称陛下仁慈。

        千秋节深夜，宫里越来越热闹。

        刘德在看着内务府点炭火，搓手和管事的说了两句话。

        宫人们谈笑走路的声音挤攘在一块儿，有了点节日气氛，听管事的问陛下怎么不用他在旁候着，刘德笑了笑，岔开了话。

        映辉宫里。

        一盏明灯破开风雪走来。

        秦宵游放下大氅，闻见甜腻腻的点心香气，一日疲惫听着里面茶水叮咚声顿消，走进殿中，却只见几个宫人。

        愈走愈深，才看到那人坐在殿内花架下。花影借着灯火笼了他衣袍满身，苍白手腕隐约露出一点锁链痕迹。屈膝坐着，脸上染了墨色，咬着毛笔杆凝神看眼前宣纸。

        那双如同有春天云霞般的眼睛带着一夜未睡的疲态。好半晌，才拿笔在落款斟酌落笔。

        秦宵游心中微动，走到了他身后。

        果然见宣纸上是一幅山路行人图。

        “也算如陛下所愿了。”他说道。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轻易分辨出来人。

        “我在哪里？”秦宵游看着画上山道，人群熙熙攘攘之中，找不见自己。

        他在画上点了几笔雪花，低声回答：“陛下在画外。”

        秦宵游以为他并不愿意为自己作像，寻借口搪塞。便一笑置之，弯腰与他对坐，差点被头顶花架打着了头，还好他扶了一把花。

        “等到开春，就该开了，”秦宵游辨认了一下，发现是紫藤花，“你来的时候，刚好也是紫藤开的时节。”

        他不置可否，搁下笔回身。

        少年人骨相清疏俊秀，落笔银钩清瘦，才气横溢。天下有他的美名，升任按察使那日，为他冠盖满街。

        如今像白鹤锁在深红花架下。

        秦宵游不后悔这么做。

        与他殷勤花下同携手，便了却余生。

        冬至大雪压京，北辽来犯边境。

        眼看边关吃急，秦宵游原想派将领过去，但马上又要过节，不知道这一仗再拖要拖到什么时候，秦宵游也想解决了北辽，以免前世噩梦重现。

        御驾亲征的消息眨眼传满京。

        秦宵游离京两日后，慕太傅还是没能捱过这个冬天，病重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少年正在剪紫藤花架上的枯枝，一不留神险些剪到了手，宫人忙拿过剪刀，看到他眼眶稍红。

        从未见他失态，宫人好奇之下，没忍住问，公子认识太傅？

        少年摇了摇头，转身回到殿中。长长的锁链顺着他的足迹蜿蜒在鲜花盛开的宫殿里。

        天边云霞绚烂，照他满身昏光。

        慕青岚坐在殿中检点旧书册的时候，想到慕太傅。母亲未去世时，他也当过一个好父亲。

        那年青石板上落春雨，王公权贵们要来讨好这位清廉的太傅，却不得法门。经人指点，才知道除了慕大公子，还有一个低调养着的慕二，便想要从此处着手。

        王公们打着伞匆匆来到农家小院，拨冗来见。远远便看到太傅抱着年幼的慕二在放纸鸢，问他除夕想要什么。孩童眉目清疏好看，微笑时眼睛便弯得像春天桃花，要了京城中当时时兴的一本杂书。

        也是那一年，太傅夫人走了。

        宫人们在映辉宫外看雪，烟花炸响在夜色天幕中。

        宫殿里面，宫人扶住了他，焦急询问他要不要去叫太医。

        少年人此时神情格外地冷冽，攥紧了锁链，快步走向殿外。锁链猛地绷直，发出金石铮地一声。

        他似乎骤然被尘世烟火呛了满脸，咳嗽得弯下腰，鲜血眨眼间染红雪白衣袖上的鹤纹。

        那一年慕太傅没有带回杂书。慕青岚后来知道是因为慕夫人病逝。这些细枝末节的节点不会出现在剧情里，却是许多人的一生。

        曾经也曾渴望父兄亲情，顶着一夜霜露入京，想要扣门扉却被拦在门外。在街道人群里看到兄长与友人把酒尽兴而归，提到他时不自觉淡了神情。

        慕府门风清正，三朝老臣，兄长骑射过人，与清贫文人也有往来，凡是太傅所期望，无一不精。

        他极力肖仿也不过微末。填下词牌流入坊间歌市，受了太傅训斥才得知此事。面上不显，私底下却乔装去了红楼闹坊，被忽悠了所有银两，才听到自己的词被唱得缠绵温柔。又在被解衣带时落荒而逃。

        一个人后来所有的命运，不过是重复着补足少年时遗憾缩影的旅程。

        那之后他不再渴求父兄目光，刻意迎合那些缠绵曲调。穷尽春风词笔，写遍一个温柔红尘，博人坊间欢笑喜爱。当然为人不齿轻视，当然受人诋毁。人人都想要建功立业，只有他字句里贪慕儿女情长。

        映辉宫人来人往，太医开了药方连连摇头。

        边关之外，这一夜大雪封关。

        秦宵游做了一个梦，难得好梦一场。

        那是年初，少年坐在殿中拈花，他批奏折时，刘德拿来了酒。宫中千枝桃花春日盛开。

        前世他无数次梦里与故人重逢。无数次无数次听到霜消雪融声音，穿衣走到殿外，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从来不敢期盼重来一世。

        刘德曾经婉言提醒他宫中足够守备森严，不必再锁链加身。

        “刘德，朕还在东宫时，听到寒蝉声就难以入睡。后来有很多年，连你都听到大雨中蝉鸣凄厉，竟然还要靠你提醒。”

        “爱也好憎也罢，朕不想再度过那些年。”

        他要荣华富贵，或者功名利禄，金榜题名，还是衣锦还乡，为他脱靴研墨，与他吻至三声敲钟余音都过了。

        只要他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

        待到边关战事罢，北辽退兵时，京中恰好春光，映辉宫百花也该开了，再与他共昼夜白头。

        长相厮守。

        ……

        “怕是……”太医叹了口气。

        管事皱紧了眉：“要不要告诉刘公公，让他去边关给陛下……”

        “这岂不是胡闹，如今两军阵前交战，怎么能拿这里的事打乱……”

        宫殿里面。

        宫人换了被中手炉。

        少年白衣被汗水浸湿，毒发病痛交加，昏睡不醒好几日，刚睁眼，先咽下一口鲜血，艰难坐起身。

        宫人见他恍惚梦醒，靠近过去，问他有什么吩咐。他摇头，扶着宫人手臂，在仓皇阻拦中下榻。锁链落了一地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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