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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淡淡笑了


他不轻不重的话,并不狠戾,却字字如刺地蜇在陈二虎的身上。陈二虎晓得这个皇帝其实连续恨他当初让他妹子为妾,还三跪九叩入府,即是想让他丢一个丑。

  说起来,他不是一个等闲服软的人。

  但属实是他欠白如娜的,须眉汉大丈夫,认错何妨?

  也未想辣么多,他臊红着脸,沉声道:“陛下,当初是臣鬼迷了心窍,不知长公主贤德温厚,轻慢了她,现在臣伉俪二人辑穆恩爱,臣实不忍长公主受此屈辱。”

  “你待如何?”白史木声音又是一沉。

  陈二虎知他肝火未消,一咬牙,低下头去,“臣当初是做错了,自愿汲取军杖五十,罚俸一年的惩罚。但为免长公主受辱,请陛下拟旨,作废臣与文佳公主的婚事,便恩准长公主为臣正妻。”

  他语言间的悔意并没有半分掩蔽,纵是白史木恨他,但妹妹究竟曾经他的人了。现在的情形看来,她早已胳膊肘弯了,齐心向着她这个良人。

  白史木沉吟少焉,叹一口吻。

  “冠军侯知错能改,朕亦为之动容。为此,罚俸一年就免了罢。至于军杖五十,通晓午时在奉天门外汲取,众臣观之,以儆效尤。”

  刀切斧砍地说完,他深幽的目光灭灭,语气却又缓和很多,“但冠军侯有一言极为有理,我天朝上国的长公主如果是为妾,着实见笑于人,不但丢朕的人,也丢我大晏的人。传朕旨意,赐宁绣长公主为冠军侯正妻,累小六品诰命夫人。”

  陈二虎双目一亮,如蒙大赦般,喜悦如果狂地叩拜。

  “多谢陛下周全……”

  他的话未说完,白史木便皱起眉头,又道:“然文佳公主婚事,是太上皇亲许,朕初涉政事,不可以不体太上皇之埋头。故而,文佳公主与冠军侯的婚事不可以做废,许文佳公主为冠军侯平妻。”

  按《大晏律》中婚律来讲,一夫一妻乃律制不行违。也即是说,律法上并没有平妻之说。之因此称为“平妻”,只是盖上一顶堂而皇之的帽子,说究竟也只是一个妾室,入了侯府,见到主母,还得执妾礼。称呼上动听一点,对得起高句国王而已。

  “陛下……”

  陈二虎抬起瞪圆了眼,看样子或是不肯,可白史木疾速地打断了他,皱起俊俏的眉头,五爪金龙袍的袖口微微一拂。

  “冠军侯无谓再议,此事朕做主了。”

  这一道赐婚,于白史木来说,不是为了他陈二虎,而是他能够为宁绣做到的极限。要晓得,大晏与高句国联婚那是有太上皇旨意的,堂堂大国不可以出尔反尔。一个平妻已是降了文佳公主的格,但幸亏能以天朝长公主不举动妾的来由搪塞过去,如果是连婚事都毁约了,那同等于大晏自打嘴巴。

  陈二虎看着他沉下的面色,还要再说,余晖却扫到白风信淡淡看来的眉眼。内心一激,到嘴的话他活生生咽了下去,不得不跪地领旨谢恩。

  从奉天殿出来,文武百官一道往宫生手去,陈二虎四周看了看,走到白风信身侧,与他并肩而行,脸上另有一层阴晦之色。

  “俺大老爷儿,连娶亲之事都做不得主,属实无能。老子真不想做这劳什子的侯爷了,不如领了俺妻子儿回去种地,奶奶的……”

  看他气咻咻的样子,白风信抿了抿唇角。

  “侯爷为人真是爽利。”

  听他称了一声“侯爷”,陈二虎这才分解到四周都是人,不禁喟然一叹,拱手道:“让殿下看笑话了。俺大老粗一个,就一根肠子,直的。说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白风信淡淡看他,袍角飘飘,没有说话。

  陈二虎耷拉着眉,瞄他一眼,又自顾自哼了一声:“算了,本日好歹为俺妻子儿正了名。那啥公主来着?来就来呗,老子就当府里多养一个闲人,不与计较了。”

  白风信牵着唇,想笑,又没有笑出来。余晖扫了一下摆布,没有见到元祐,早朝时亦是不见他,微微蹙了蹙眉。

  “殿下怎的不讲话?”

  陈二虎一人说得无趣,不由咕哝起来。

  白风信深深凝他一眼,淡淡道:“大丈夫威风凛凛,妻妾环抱那是古礼,亦是男儿实质,侯爷不见这京中的王公勋戚们,个个宅院风骚么?为什么你不肯娶文佳公主,宁可为此惹恼陛下?”

  陈二虎看着他,微微一诧。

  考虑一下,他蹙着眉头,叹了一声,“俺不是都说了么,俺是粗人。俺乡间人穷,那边能娶那样多的妇人?一个就充足了。要多了,那家里还能揭得开锅吗?俺说是由于养不起,您信不信?”

  “……”

  看他说得着实,白风信胸膛憋了一下。

  陈二虎眉梢跳了跳,自己感叹一口,突地又拔高了声音,“殿下,俺最近闲着,准备在平静街上为俺哥嫂开一家酒肆。今儿一早,刚有一批琼浆从俺老家运抵都门,殿下爱酒,不如过去吃一口?”

  白风信眉头一挑,“青州酒?”

  陈二虎点头,“青州酒。”

  见白风信不语,似有夷由,他又道:“殿下,俺老家就在青州府云门山北麓。嘿,这一回开这个如花酒肆,一来为俺哥嫂凑一门谋生,免得他两个荒芜了时日。二来么,也是为了饱俺的口腹之欲,俺这酒,没得说,一个字,美。”

  白风信浅笑,“本王曾闻欧阳修在青州做太守时,曾写下‘醉翁随处不曾醒,问向青州作么生,公退留宾夸酒美,睡余倚枕看山横’的佳句。青州酒,好!既是冠军侯相邀,那本王就敬谢未免了!如果是醉在此间,生怕以后还要时时叨扰?”

  “俺求之不得。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拍着肩膀出去了。身边的臣官们也有凑过来打听那如花酒肆的,人人都道青州府自古都是酿造琼浆的佳地,现在冠军侯家的酒肆开幕,必然要前往助威。

  政界上的客气话,你来我往,左耳进,右耳出,陈二虎也不以为意,只道,小本生意,等开幕之日,必然请诸位前往,便打发了过去。

  出了奉天门,陈二虎牵了马过来,与白风信一起去了平静街的如花酒肆。酒肆现在尚未有开幕,甫一进门,便见到匠人们正在整饬,进进出出的,极为热烈。

  拴好马,陈二虎摊手,“殿下,里面请。”

  白风信点头,“有劳!”

  二人谈笑着便入了酒肆的内院。

  一住院子,门口便有四个工人在守着。里面的情形,与外间截然不同,那些匠人与外间的匠人虽穿一样的衣饰,可他们瞥见二人进入,那神采较之表面人不同。纷纷行礼,称殿下与侯爷,动作整整洁齐。

  陈二虎挥了挥手,“你等继续干活,无谓管我们。”

  他说罢,迎了白风信入了屋舍。

  四下无人,他才拱手道:“殿下,按您的交托,俺在应天府衙门办了一个卖酒勘合文书,对外称在挖酒窖,用于藏酒。”

  “有无让人生疑?”

  白风信声音消沉,目光深奥。

  陈二虎嘿嘿一笑,“宁神,您叮咛给俺的事,错不了,这挖酒窖的五十人,皆俺一个一个筛选的心腹。你给俺说,谁也不要信,俺愣是谁也没说……就连宁绣都不知。”

  白风信拍在他的肩膀,就一个字,“好。”

  “怎了?”陈二虎一愣,装作不解。

  “本日早朝时,我在奉天殿外碰上魏峥。”白风信低低哼一声,一双锐利的眼珠逆了光线,掠过一抹冷鸷的弧度来,“那只鸽子,是牲口。等本王见到它,必然扒光它的毛,炖汤。”

  陈二虎眉头蹙成一团,不明因此的看着他,不知究竟哪一只扁毛牲口惹了他,只略带忧色的问。

  “此事不告之白风灵吗?”

  白风信抬眸看他,脸上露出可贵的暖笑。

  “无谓,我要给她一个喜悦。”

  青州酒不是白说的,酒肯定还得有酒。

  陈二虎领着白风信出院子的时候,匠人们正从门外的马车大将一坛一坛红布束颈的青州酒往院子里搬。

  “从青州府乘船运来的,今晨刚到船埠!”

  陈二虎兴冲冲地指了指,高声喊了一句“周顺”,那小子便急步跑了过来,听完他的话,很快出去,又笑眯眯地搬来一坛酒。

  时价晌午,该用膳了。

  炒上几个小菜,在大院的廊上摆开一桌,陈二虎与白风信二人比较而坐,话没多说,一人一个酒碗,轻轻碰一下,便下了肚。

  第二碗满上,白风信淡淡笑了。

  “二虎,这一碗酒敬你,为谢。”

  陈二虎黑糊糊的脸上尽是窘色,匆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且不说您是王爷,还对俺陈二虎有二天之德,就论咱这么多年饮血吃肉下来的友谊,容俺说一句僭越的话,在俺内心头,早把你当自家兄弟对待了。兄弟之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为什么要谢?!”

  兄弟……

  这是白风信第二次听到如许的论调。

  身处皇室,家大业大,他有许多的至亲兄弟,比寻常庶民家更多。可有无数人在他眼前说过无数种差助威话,却很少有人说,把他当做兄弟。

  这个鲜活的论调,第一次他是从白风灵嘴里听的。

  其时还在清岗县,她时常笑吟吟地对他说,他俩是好哥们儿,她必然要助他安谧天下争夺储位一类的豪言壮语。虽说现在想来,她其时说的话没几分至心,可一想到她的样子,心脏便像被干冷的汤泉浸过。温暖、舒服,很软很软。

  “好。兄弟。”

  他举起酒碗,一扬袖,一饮而尽。

  看他饮酒都那般礼数全面,有礼有节,白二虎咧着嘴,哈哈大笑,粗着脖子便灌了下去。道一句“好酒”,他一抹嘴巴,再一次笑着为白风信倒酒。

  “来,殿下,整!”

  他不知未来,也不知眼前这人有一天终将会成为九五至尊,但他这会子胸怀坦荡,只因一声“兄弟”,便喜悦放下繁华荣华,铁了心跟随他平生,并在今后兵戎相见的浴决战场上,壮怀激烈,踏破马蹄,冬衣铿然地成就了一个出身寒族的千古名臣。

  天下之大,天下之广,碰到三两朋侪等闲,但能碰到一个全心尽力不图回报助你之人,属实不易。这一坛酒,白风信放得很开,一碗接一碗下肚,却面不红,心不跳。可陈二虎不常饮酒,逐步就有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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