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冬日午后两点左右光景——

        洛洛呈“大”字陷在温软的床铺被褥里午睡，呼吸均匀，睡颜可爱——之前跟偷溜过来的舒文和桑黎玩疯了，这一觉睡得比平时更沉。

        厨房里水汽蒸腾，电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木宴一边将奶粉装进奶瓶，一边等着水开。

        安辰依旧很忙，大多数时候都早出晚归，一干下属也依旧状况频出。之前一直锲而不舍、纠缠不休的殷素忽然没了动静。从桑黎口中听说她一星期前跟阮言大吵一架，负气跑了出去，之后再没回来。现在想来，殷素最后一次的刺杀似乎也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今天是洛洛来到这里的第四天，一小时前接到傅罗电话，说是已经替他物色到了合适的抚养人。对方是“煌”的老成员，年轻时也曾是组织里数一数二的优秀杀手，上年纪后被派了份闲职，安心留在组织养老，倒成为抚养孩子的理想人选，今晚就会过来把孩子接走。毕竟一手照顾了这么多天，此时一想到要与孩子分别，木宴居然很有些不舍。

        “嗒”的一声轻响，红灯熄灭，自动断电控制器切断电源，电水壶里的水开了。木宴倒出半杯开水，用边上一早备下的一壶凉白开兑了温水仔细灌进奶瓶，充分搅拌的同时密切注意着瓶身上的水位刻度线……

        经过前三天的锻炼，别的不敢说，冲奶粉、换尿布之类的小事还是能够办到的。拧上瓶盖，木宴拿起奶瓶向卧室走去——算算时间，洛洛也差不多快醒了。小东西很能吃，午睡后如果没有及时喂奶会又哭又闹。

        脚步在卧室门外停住，木宴震惊的表情久久停留在脸上。

        房间里的人正视木宴，面无表情地开口，“小姐，我们奉老爷的命令接您回家。”

        木宴本能地后退两步，右手摸到嵌在隐蔽处的机关按钮，下一秒却迟疑了，眼睛飞快瞥了屋里熟睡的洛洛一眼。那一瞥毫不起眼，换作别人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可木松是如何精明老道的人物，捕捉到木宴眼中片刻的迟疑后上前一步来到床边，“看来小姐很在意这婴儿。”

        木宴身体陡然僵硬，“……”

        “请您配合我们完成任务。”

        木松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凝定的压迫感就从木宴背后袭来！那人箍住她的肩膀，身体被牢牢按进对方胸膛的同时，麻醉针已经扎进她的手臂。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完成在眨眼间，干脆连贯得可怕。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谁，她想过反抗，可木松的左手已经卡在洛洛细小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收，就会没命……

        奶瓶掉落在地上，神志迅速溃散下去，木宴心中苦笑：“沐”的麻醉剂效力向来霸道。他们为什么能进到这里？就要这样被带回去了么？还真是简单啊……安辰要是发现她不见了，会来找她吧？

        脑海里不着边际的念头无数，她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们，可最后她只轻轻抓住身后人的手臂吐出一句话，“放过…孩子……”

        木檀稳稳接住昏迷的人，轻声叹气，“你总是心软。”

        床上的洛洛在这时醒了过来，抬头就看到木松那张扑克脸，愣怔片刻，小嘴一扁，哭了，“哇哇……哇——！”

        木松眉头一皱，扣在婴儿脖子上的手就要施力。

        “松，走了。”木檀低声招呼。

        木松停了一下，明白木檀有意留情，又想这么小的孩子不足为患，于是收回手。

        木檀抱起木宴，正打算跟上前方的木松，却陡然被木宴颈中露出的一截红绳吸引。他腾出一只手勾出那枚玉石，眼中神情瞬息万变，盯着那枚白玉看了很久，久到等在出口的木松投来怀疑的目光，他才忽地扬手，黑色光弧一闪即没，墨魂刀入鞘，羊脂白玉无声跌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两个男人在婴儿的啼哭声中，自来时的路线悄然离开，就好像从未在这间屋子里出现过一样。

        二十分钟后，男人回到住处。一只奶瓶倒在卧室门外，这些日子受到木宴精心照料的小婴儿躺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都哑了，显然已不知这样哭了多久。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被毁损移动过的迹象，可本该在这屋子里等他归来的人却不知所踪。一枚洁白无瑕的平安扣遗落在地毯上，那件饰物，她本是从不离身的。

        ……

        冷兵器在当今社会并不算是最优秀的武器，但若是在会用的人手中却能发挥出任何火器枪械都无法比拟的威力。说起杀人，外行通常会想当然地认为一枪爆头才是王道，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比起枪械，高阶位的职业杀手总是更倾向于用刀。枪炮弹药总有用尽的时候，可只要一刀在手，杀伤力就无穷无尽，一旦能够熟练运用于实战，那将是比点对点瞄准射击的□□更灵活可靠的武器。

        男人的枪法在“煌”里无人能及，但事实上，他最擅长的还是用刀。老板桌上放着一把朱魄，另一把被他拿在手里轻轻擦拭。绯色的切刃直刀，刀锋闪着清冷的寒光，华丽的暗纹隐现，那对凶器在会议室暗淡的光线里依旧美得令人着迷。

        “朱魄双刀”，与“沐”组织第一杀手木檀手中那对墨魂同为杀手界世代流传的两大名刀，是所有使刀高手梦寐以求的杀人利器。

        母亲死后，最先得到他信任的，不是将他捡回组织并悉心照顾的重华，而是某个萍水相逢的女人遗落下来的这对双刀。刀剑无情，无欲无求，所以永远不懂得背叛。既然人心难测，不能轻信，那就只能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

        从幼年时期开始，他就视朱魄如生命。无数次浴血杀戮、无数次生死一线，当年机缘巧合得到的这对双刀在腥风血雨中守护了他近二十年，一路伴随他走到今天。每次握住刀柄，熟悉的安全感就会蔓延全身，使他莫名平静。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弱小无能，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死去的幼童，而已经成为掌握生杀大权，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统治者。然而这一刻，抚摸朱魄水一般的刀身，他却完全没有往日那种平静的感觉，心口被一种极度阴郁忧虑的焦躁情绪压抑，连呼吸都不大顺畅。

        桌上摊着这座城市的道路分布图，上面圈出了以总部为中心，方圆三十公里的区域，多条道路都做了标记，江澜、城南、国士三处交通要道则用红笔画了三个超级醒目的叉——

        厨房水壶里的水尚有余温，木宴被带走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分钟。这座城市道路并不复杂，要离开这一带必经江澜、城南、国士这三条道路的其中之一。如果他们能赶在对方离开这一带前完成封锁，寻回木宴只是时间问题。他很清楚在这场较量中，如何弥补那三十分钟的时间差是胜负的关键。也同样清楚，要在车流量如此密集的三条道路上完全布控难度有多大。可抓走木宴的人非常专业，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在缺少线索的当下也只能如此。

        组织内部地毯式的安全检查已经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目标却并非“煌”……虽然事情茫然无头绪，但对方的身份可能会是哪些人，安辰心里大致有谱，所以几分钟后，当赫连冰找上门的时候，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侍度接通视频，安静地回到叶白和苏子陌那边。

        屏幕上出现一间空旷的屋子，可能是旅馆，可能是酒店，当然也可能是民房，总之那房间没有任何特色，根本看不出是个什么地方。木宴就静静躺在房间唯一的大床上，麻醉剂的效力未过，尚处于昏睡状态。

        叶白站在摄像头拍摄不到的地方远远看向安辰。安辰依旧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朱魄，视线在木宴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平安，之后便毫不留恋地移向站在屏幕前的那个人，于是叶白的目光也随之投注过去——

        那是个纤细漂亮到无以复加的小个子男人，柔软的棕发中挑染着几缕酒红，颜色跟从前的乌弥砂是同一种。肌肤光滑细腻，五官清秀柔美，在这个人身上有种模糊了性别的邪美，妖艳勾人。若说这男人是零号，十个人有九个会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说“我就知道。”

        狂影前老大乌弥砂的男宠，当初在日本针对他进行调查后才知道——乌弥砂也好，风刑也罢，能够先后成为狂影的主人，全都靠他在幕后出谋划策——这看似纤弱单薄的男人绝不简单。今天以前，他们也只从资料上看到过他，不过从这人以往的行事作风可以看出是个恣意疯狂、做事不计后果的人。

        乌弥砂死后，为了替爱人报仇，赫连冰已经不顾一切。精明人一旦不顾一切，就会变得极度危险难缠。而在日本，他们也确实领教了这男人诸多诡诈阴鸷之处。本以为风刑的妥协可以替这男人的疯狂报复划下句号，却原来他竟是从未放弃。

        赫连冰将安辰仔细打量了一遍，忽然微微笑了。那笑容带着十足的挑逗和妖媚，却是生来如此，倒也并非他刻意，“听侥幸逃回来的那些人说，安首领有个视若珍宝的美丽恋人……”赫连冰的面容柔美，连声线也酥软温和，与他狠辣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他抬手捏起木宴下巴，精心保养的手指轻佻地抚摸木宴脸颊，低声叹息，“我一直在想，能让你这种男人动心的，到底是怎样的女人。看到她的时候真是惊讶极了，我向来自负自己的这张脸，却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能令我自惭形秽的人，她美得让人害怕。”

        安辰没有接对方的话，垂目看着朱魄，雪亮的刀身上映出他不露声色的面容，“现在，如果你愿意把人安然无恙地送回我身边，我可以当这事没发生过。”

        赫连冰的答复从容不迫，“如果你想救她，一个人来南界滨湖大厦，到那里会有人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给你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不见你人来，我就让你也尝尝失去心爱之人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很遗憾那样的人并不存在。”安辰语气淡定。

        赫连冰没作声，片刻后忽地露出一个邪恶到骨子里的笑容，“是么？”他说。

        安辰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对方说“是么”的时候，他的心脏猝然紧缩，一种不好的预感升了上来……

        赫连冰托起木宴的手，“知道吗？人的手指上分布着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就算扎到一丁点都会带来极大痛楚。”他侧头瞥向屏幕，一根细长的钢针已经拈在手中，“所以你猜猜，一根四寸长的针从指尖插进去的时候会怎么样？”

        安辰面上表情没变，立于摄像范围以外的三人却相顾失色——那是人体根本无法承受的极端疼痛！

        赫连冰眼中露出肆无忌惮的残忍笑意，“那样的人到底存不存在，试过就知道了。”说话间将钢针对准木宴左手中指，然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扎进去。

        “住……”侍度待要出声阻止，却被身旁的叶白拉住。

        “不可以！”叶白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飞快，“他是个疯子，为了报复首领而不择手段。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仇人带来哪怕一丁点痛苦的机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担心小宴的情绪只会促使他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他折磨小宴宴？！”

        “你若沉不住气，小宴真的会没命！”

        “可恶！”侍度不甘心地低咒。

        昏睡的人渐渐蹙起眉头，身体因指尖传来的剧烈痛楚而微微颤抖，可她却连闪躲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痛苦不断升级！

        安辰脸上没有任何感情波动，漆黑如夜的眸子仿佛蒙了一层浓重的雾，望不见底的沉黯深邃。离安辰最近的苏子陌神情复杂地注视着男人，脸色渐渐苍白。

        “呃……”无法忍耐的剧痛使木宴无意识地□□出声。

        安辰闭了闭眼睛，终于开口，“赫连冰，你现在停手，我可以考虑不杀你。”

        “杀我？呵呵，你以为我还会怕这些么？我的心和我爱的人……都已经死了。”赫连冰幽幽地说，眼底倏然滑过一抹真实的忧伤，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疯狂残狞，猛然发力将木宴指尖的钢针狠狠拍下去！

        “啊啊——！！”钢针彻底没入指尖的一刹那，木宴发出一声惨叫，从剧烈的疼痛中醒转一瞬，又立刻痛晕过去。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被那惨烈到无以复加的声音震得颤抖起来——他们了解木宴的性格，能令她无法忍受到痛呼出声的又该是怎样的疼痛？

        “砰！”侍度一拳砸在墙上，面色难看至极。叶白和苏子陌纷纷避开视线，目不忍视。只有安辰从头到尾盯着屏幕，眼神都没变一下。

        赫连冰一针扎到最深处，满意地笑了笑，通过屏幕斜眼观察男人的反应，半晌轻轻细细地笑了起来，“嗯哼哼~~真无趣，居然无动于衷。”

        “觉得愉快吗？折磨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安辰淡淡道：“还是说你更希望看见我愤怒到失控的样子？”

        “她不是你的恋人么？安辰，你果然够狠够冷血。”

        安辰冷冷地笑，“道上也一直传你是风刑的男宠，你是么？”

        屏幕上的人愣了片刻，大笑：“不愧是顶尖的杀手组织，连这都查得到。”

        安辰不语，目光缓缓下移落到木宴脸上，眼神却跟看着赫连冰时没什么两样，“她不仅是我的女人，更是我非常得力的下属，我一直很珍惜她……你这样随随便便弄坏我的东西，不杀你实在说不过去。”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赫连冰身上，低沉的话语一字字从口中吐出，“赫连冰，我给过你机会，现在开始后悔已经晚了。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说罢，非常干脆地切断通讯，赫连冰、木宴以及那间没有任何特征的房间全部消失在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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