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毫无疑问，何嘉意是故意的。

        国内编剧圈一向讲究裙带关系，论资排辈的厉害，看见单枪匹马的女孩被那群人围住‘教训’，他看见了没法当做没看见，便忍不住替她出头。

        那句‘一块吃饭’不过是这种场合下的惯常场面话，她太不善交际，他只好自个找台阶，然而她却当了真，交流会结束后老老实实在门口等他。

        “饭，还是我请吧。”田微雨抬头看向男人，眼神清澈，水汪汪地颤动着什么，仍是老样子很快瞥开，看向出口走廊的左边，慢吞吞地说道：“上次在机场，还有今天，我想，表示下感谢。”

        照例该是客客气气地婉拒，随口敷衍下次再找机会，可何嘉意愣是说不出口，目光细微地观察女孩的脸，实在看不出她是真心实意想请客，倒是一副巴巴等着他‘借口很忙’的样子，他突然起了作弄的兴致，那句“好啊”便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

        女孩飞快地扫他一眼，眼里的惊讶一目了然，俨然没料到他真会答应，等身后的一行人过去后才低头讷讷地问：“你想吃什么？”

        “这个嘛”何嘉意按捺不住得意，他也不知道心底的那股嘚瑟、调皮，欢快劲从何而来，但在这一刻，他仿佛找回丢失多年的，幽默感，“那不得猴头燕窝，鲍鱼熊掌？”说着，两手交叉，环抱胸前，一脸认真地思索，“吃那样？头？还是掌？”

        田微雨古怪地瞅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憋着笑，低头凑近她：“跟我来。”

        还好还好，最后吃的是正常的西餐，餐桌上没有动物首级之类的稀罕玩意。

        “你真的才写了一年多的剧本？”何嘉意举着刀叉，满含兴趣地冲对面的女孩问道，将一块切好的牛肉送进嘴里，边嚼边没话找话，“我是指出道时间，作为电影编剧，的确，够年轻的。”

        这是上弦路的一家知名西餐厅，环境一流，分时段严格控制入内人数，大厅有专人弹奏钢琴，顾客可以点自己想听的曲子。

        伴着几个g大调的音键落下，田微雨抬头，极其较真地否认：“我不年轻了。”

        这是她第二次当他的面强调自己不年轻，她好像很在意这个点，他不是太理解，女孩子不都是希望显小么？年轻多好啊！

        “才二十五还不够年轻啊？”何嘉意夸张地叫着，“那我这三十七的人岂不是，老古董？”他在网上搜索过她的个人资料，除了姓名性别和年龄，其他一无所知。

        女孩用她那种很认真的眼神打量他，“你看着一点也不老。”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话，不自觉地挤了下眉。

        “哈哈——”他爽朗大笑，决定岔开老不老的这个话题，“你是怎么入行的？当编剧。”

        田微雨愣了一下，重新拿起刀叉切肉，眼睛注视餐盘，淡淡地回答：“也没什么，就是在网上写小说，运气好卖了版权，人家找我改剧本，就做了呗。”

        实际上完全相反，她想做编剧，没钱没人脉没资历，只好尝试写小说这条弯路，目前来看，勉强算是把弯路走向正道。

        她偷偷瞄一眼何嘉意，微不可闻地叹气。

        “初生牛犊不怕虎，嗯，就要有这种气势。”何嘉意颇为赞赏地说，望着田微雨的眼睛，尽量用一种随意客观的语气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下午那会，”他扬了下头，脸上的温和不减，“你不必在意那群人的话，编剧是靠作品吃饭，娱乐圈的人的确爱扎堆混圈子，但是只要肚子里有货，自然会有人注意到的。”他往前迈了迈脸，脸上一派宛如长辈般鼓励的笑，“比如说，我，说真的，有好本子记得找我。”

        这般几次三番抬举她，真的只是看中她的才华？还是

        她再次警告自己不能多想，低着头，拼命压抑着想要联系方式的冲动。

        他一向人好，不管是团队人员还是呆过的剧组同事，凡是跟他有过接触的人，没人不念一句他的好。她知道，他只是人好。

        “脸要杵到盘子里了。”何嘉意伸手过去，停在对方脑门前。

        女孩抬起头，朝他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的手，傻愣愣地点头，听见他问她“怎么了？”，又慌不择忙地摇头。

        “我去结账。”田微雨唰地一下站起来。

        “坐下。”何嘉意忙把人叫住，假装没看见她脸上那抹不自然的潮红，冲服务员招手时说：“不好意思，这个表现的机会还是让给我吧，你就，下次吧。”

        表现的机会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田微雨不吭声，睫毛遮盖下的眼里闪过一丝慌张，随即又黯淡下去。

        服务员送来账单，十分殷切地递上车钥匙：“何先生，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提前将您的车子开到对面的福熙大厦停车区，您出餐厅后直接过马路就行。”

        “谢谢。”何嘉意接过车钥匙，扭头冲田微雨：“这会是下班高峰，上次跟人来这里吃饭，也是这个点出去，结果在门口堵了一个多小时。”拿过账单，刷卡签名，“所以这次学乖了，赶在堵车前先把车送走，从对面的大厦过去上另一条路便可畅通无阻。”

        看样子他是这家餐厅的常客，然而，这么贵的地方她不大可能来第二次，这顿饭应该她付钱的，然后

        她仍是默不作声，垂下视线望着餐桌上奢华的绸缎桌布和梦幻的水晶灯，沮丧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与自己身处两个世界。

        结完帐，何嘉意抓起椅背上的外套，随手扛到肩头，“走吧，我送你回去。”

        由于下午的原定行程被打乱，余下时间也没其他安排，来餐厅之前他就让经纪人给团队下了班，自己开车过来。

        “不麻烦了，我打车回去。”田微雨用陡生的坚定推辞。

        何嘉意看了看她，伸手指指外面，“你瞧瞧有多堵，别说不好打车，就算打到车了你也不想一晚上耗在这条路上吧。”朝女孩摆摆手，声音低沉有力：“听我的。”话毕，率先向门口行去。

        他那循循善诱的语气一点都不大男子主义，但就是让人没法拒绝。

        出餐厅前何嘉意戴好帽子和口罩，推着玻璃门等田微雨过去，而后，两人步行至右前方的红绿灯路口。

        “听说这里爱出事故，本身车流量就大，应该设个交警站台在这指挥的。”何嘉意继续没话找话，指着马路对面的绿灯指示牌大声道：“快，还有十几秒，快点跑过去。”等他一溜小跑冲过斑马线，回头四下寻找，这才发现田微雨还在马路那边。

        呃，忘了这姑娘是个慢性子。

        绿灯倒数七秒，有两个男孩背着书包从田微雨身后窜出，朝马路这边横冲而来，何嘉意赶紧挥手，生怕田微雨也学着抢路，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担心有多多余，觉得慢性子也挺好，起码过马路安全。

        红灯亮了，停在路口蓄势待发的车辆呼啸上路，来来回回地穿梭，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晕洒在路面，何嘉意站在那，定定地看向马路对面，脑海里闪过似曾相识的一幕。

        那是电影《日出日落》中的最后一个场景，他与王静允也是这般置身于相对的路口，隔着不断穿行的车辆，在那一瞬间，行人和车辆随着时间飞速流逝，只有他们两个驻足原地，望着对方，相视傻笑。

        青涩，重逢，喜悦，青春

        “嘀嘀——”

        刺耳的鸣笛声犹如一记闷棍将何嘉意打回现实，已是下一轮绿灯，他循声望去，一辆白色轿车从一长串停着的车流斜后方滑出，失控般在靠近马路中央隔栏的那条行车道上疾驰，大老远地冲着横行斑马线上的行人打喇叭，好似怒吼着司机的刹车失灵。

        何嘉意扭头看向前方，行至路中间的人群早已作鸟兽散，往前跑的，向后退的，还有慌不择路就地打滚的，一下子只剩一个女孩杵在马路中央，瞪眼看着车子飞来的方向仿佛吓丢了魂，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甚至来不及出声，更别说行动，只一个眨眼间那辆白色的车子撞上田微雨，好在车速不快，车头顶着人拖行十几米后司机一个右打方向盘甩掉女孩，一头撞上路边的梧桐树，传出震天的一声‘砰’后熄火。

        何嘉意抬脚直奔田微雨，被车子甩开时，她像是一片风中残叶，轻轻地抛开，重重地落地，滚了几滚。

        他跪在地上，颤抖着动手将人翻过来，女孩蹭了一脸灰，额头上一道鲜红的血口子，血顺着脸颊和着泥灰流到脖子里。何嘉意轻轻擦了下她的脸，大声喊她的名字，眼睛半睁不闭，明显意识不清的样子，不知道有没有内伤，他不敢抱她起来，只好将外套垫在她脑袋下，一边掏手机打120一边不停地叫着‘田微雨’。

        二十分钟后，市三医院。

        “我真不是故意，我才启动开没两分钟发现刹车不管用，那我能有啥办法，死命按喇叭呗，其他人都晓得跑，偏这姑娘傻了吧唧定那不动，我能咋办？左右两边都有车，我又慌又急，警察叔叔，搁你你说说”

        白色轿车的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神奇的是车都撞树上咧，他人居然没事，活蹦乱跳地逮着交警一通抱怨。

        “有些人确实会在面临危险时失去机动能力，你不能因为行人没避开就推卸事故责任。”交警大叔义正严词地纠正。

        小伙子摆手：“没推卸啊，该我赔的我赔，走保险呗，但是，你说说这事怎么偏偏我给摊上”

        何嘉意坐在急诊室靠近门口的一张病床上，耳听事故司机一口一声“她咋不跑呢？”“她干啥不跑呀？”“她为什么不跑？”，简直气冲上头。

        雷锋从外面进来，也不看交警那边，径直来到何嘉意身旁：“在做全身ct，片子出来要点时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处理。”

        鸭舌帽下的那张脸揣着少见的严肃，摇了摇头，“等一会，听听医生怎么说。”

        何嘉意这个人属于那种天生的领导型，责任感极强，人是跟他在一起出的事，恐怕不亲眼见到那姑娘没事他绝不会离开。

        雷锋不再多劝，四下瞄了瞄，问：“要不要通知她家人？”

        他知道田微雨的身份，何嘉意私下跟编剧导演约饭是常有的事，不过，他尚且还摸不清两人交情的深浅。

        何嘉意微不可查地眯了下眼，这是他心头恼怒时下意识的小动作，转身看向身后病床上的包。

        一只沙黄色菱格链条包，田微雨的，打开来倒出里面的东西，纸巾，钥匙，手机，笔和笔记本，仅此而已。

        按开手机，不出意外设有锁屏密码，试了六个0和六个1以及123456成功将手机给紧急锁定后，何嘉意无奈，将东西都装回去，无意翻动了下那本棕色封皮的笔记本，意外发现里面是手绘的分镜，电影《夕阳桥》的诸多分镜头场景。

        简笔勾勒出的餐馆，人物，背景建筑笔法甚是可爱，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实在没忍住好奇，快速翻动页面浏览，忽地落下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到脚边，他弯腰捡起，注视着纸上的字迹，不由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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