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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张柳儿


张柳儿笑得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恭谨地下跪行礼:“臣下殿中侍御史张柳儿,参见皇上。”

皇帝并没有过多在意官名,只是拉着张柳儿胳膊:“来,张柳儿,这里正作新舞呢,还愁差一个主舞人,你正合适。”

虽被皇帝拉着胳膊,张柳儿却丝毫未动:“陛下,还请先暂停乐舞吧。”

还未等皇帝下令,宫人优伶尽都停下了,只有安金婴还在忘我地吹笙。

这些个宫人优伶极其惧怕穿黑斗篷并华丽衣衫的妖童,虽从未见过本人,但张柳儿的名号却是众人的噩梦。那些个无故失踪的人全都是被这位张柳儿大人给逮了去,大明宫里甚至有传闻说他是吃人的妖童魔物。皇帝自然没见过更不知晓张柳儿的存在,但在这些个低级的宫人优伶眼里,张柳儿就是比皇权更凶恶更让人畏惧的东西,即便他长了一张乖巧漂亮的脸蛋,那也不过是恶魔的伪装。

皇帝自然是留意到了宫人优伶忽的凑在一起十分惧怕的模样,略带疑惑地问道:“殿中侍御史,纠察朝堂礼仪,到紫宸殿内殿寝殿来做甚?难道乐舞也不行?”

张柳儿没有分毫犹疑,修饰一番说出了自己的来意,还不忘搬出更大的权威来为自己撑腰:“奉太后懿旨,清查所有宫殿人员,抓捕刺客余党。皇上的紫宸殿关乎天子安危,更是马虎不得。这是太后娘娘对皇上一片慈爱关护之心,还请陛下一旁协理。”

太后至始至终都没有完全放下对皇帝的怀疑,借着母亲慈爱关护的借口,行的却是暗中试探的打算。

皇帝自然是明白太后派遣张柳儿的意思,却也无奈,毕竟自己这里嫌疑最大,想不牵连依然是奢望:“好。那就查吧。”

“谢陛下。”张柳儿皮笑肉不笑,却是无可挑剔的标准笑容:“将所有嫌疑人都绑起来,上刑具。”

宫人优伶害怕地全都跪地求饶:“张大人饶命,皇上救命。”

张柳儿凶狠的酷吏名声早已经让这些无辜之人吓破了胆子。

在紫宸殿内当着皇帝的面直接用刑,前所未有。这不仅是张柳儿嚣张,更是狗仗人势形势所致。

那些只能在阴暗地牢中生食血肉的刑具,如今直接摆进了被誉为“内朝”的紫宸殿,摆在了九五至尊真龙天子的面前。

这哪里是查探,这分明就是示威,赤裸裸地对皇帝的宣战。

如毒蛇一般斑驳花色的鞭子一顿一顿打在地上缩作一团的宫人优伶身上,惨叫声响彻屋宇横梁。

很快,衣衫渗岀血迹,声厮沙哑。

“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帝不堪忍受,这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的憋屈和痛苦。看着自己身边的无辜侍从被虐待。

张柳儿声音柔和却阴鸷:“皇上,臣下奉太后的命严查可疑之人。谁若是阻挠,权当同罪罚之。”

皇帝浓秀的眉峰隐忍得快要刺穿皮肤:“你!”

激怒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是任务之一,这是太后的言外之意。只有这样,心软的皇帝才更有可能暴露自己,张柳儿十分清楚:“加大力气,麻利点。快说,刺客和你们什么关系,谁指派过你们,都做过什么?不说,有的是苦头吃。”张柳儿的手法老辣,全然不似那副乖巧童子脸庞。一边诱导,一边上更多刑具。

明明只是排查,却硬生生是当成刺客同党来严刑拷问。从张柳儿的言辞犀利和嚣张态度里,皇帝读出了太后的坚毅与怒意,但皇帝不能过问,这是一场残酷的心理较量。如果暴露自己,那之前所做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到那时,不仅自己,所有知情人相关联的人,有接触的所有人通通都会受牵连。

宫人优伶哪里知道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只能一个劲儿地求饶:“我们不是刺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呀。”

张柳儿怎么会轻易放过,就如同他被整个长安贵族看不起一般,他同样看不上比他更低阶的优伶奴仆,甚至拿过一条鞭子亲自动手抽打刚才求饶的宫人:“快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出来就免了刑法,否则死路一条。”

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屈打成招,可偏偏谁都不敢发声。

堂内围拢一圈穿着寒光铠甲的卫士,个个身佩刀剑,魁梧雄壮,不是这些弱势宫仆所能与之抗争的。

一个优伶抵抗不住开始胡说:“我说,我说,刺客刺杀太后,他想刺杀太后,是大明宫里的鬼混作祟,是先帝的王皇后萧淑妃,是鬼怪。”

很明显,这不是张柳儿想要的答案。似乎是打得累了,张柳儿扔下皮鞭:“上夹刑,听说伶人弹拨乐器最看重手了。”

优伶们全都慌了,满眼都是恐惧,这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

“我说!”一段中气十足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张柳儿转身看着这个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充满了欣赏之意:“好,你来说。”

安金婴那件演出服已经看不出形貌,只是被鞭打碎裂的开口,那张好看的脸庞上满布狰狞血痕却仍旧无法掩盖蓝绿眼珠投射出的光芒:“我要近前一些,单独向您说明我的想法。”

“好,放开他。”张柳儿不疑有他。

皇帝抬起了深埋的眼眸,望向那个行走踉跄形容狼狈的胡人青年,反倒舒心地叹了口气——这一场风暴,该结束了。早就该如此。

若从未与安金婴相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皇帝是那个傀儡儿子,安金婴仍旧在禁苑里独自绚烂。

安金婴曾不顾皇帝阻拦硬要为他出头,皇帝在刺杀关键时刻以敌对的姿态一把火烧掉安金婴的出格。为了情义,安金婴两肋插刀丢弃所有,同样也是为了情义,皇帝在痛苦中艰难抉择——皇帝无法狠下心做个弑母夺权的绝情人,却也没法再挽回众人被牵连问罪的结局。

至始至终,安金婴没有怪过皇帝心软,因为正是那份心软让儿时的那位皇子伸以援手救自己于危难,也正是那份心软,安金婴跟随数载只为守护。虽然也是这份心软救了太后造成如今局面,但安金婴从未后悔。

皇帝的眼里没有恐惧,反而坦然——由安金婴来告发自己最是恰当,害他如今受苦受难可不就是因为自己曾经纵容以及心软么。

安金婴同样平静地望着那个坐于高坐上穿明黄衣衫的男子,蓝绿眼珠泛着波澜,那是热泪。

突然,高大的胡人青年出其不意奔向持刀卫士,抽出了一柄细长的寒光刀刃。

离得最近的张柳儿又一次感受到了威压,这一回是死亡之光刃所带来的威压,吓得瘫坐在地。

然而令所有人都讶异的是——

安金婴将利刃没入了自己的身体。

刀刃带着鲜艳如石榴红的色彩穿体而过。却依旧不改那绝不压弯的坚定声音:“安金婴剖心以证,紫宸殿一片赤子之心,绝无半点谋逆之意。”说罢一横眉便抽出了刀柄扔在一边。

血红色飞溅,染红了黄袍上的五爪金龙,也染红了皇帝的眼眶。

悲伤无法抑制,只能汇成河流夺眶而出,淹没眼前血肉模糊的胡人面貌。

皇帝近乎飞奔而来,接住了颓然倒下的胡人青年:“安金婴,你不能死。”随后慌张得怒吼出声,惊醒了站在殿内角落里太后派来的身边最得力的老宫监。所有人都慌乱不堪,惊声尖叫。

皇帝满脸泪花,冲着殿外怒吼:“叫御医,叫御医!”仿佛想起了什么,抓住怀里青年那失血苍白的手指:“安金婴,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安金婴发白的嘴唇仍旧划出了一个美丽上扬的弧度:“皇上,生灵终归都会寂灭,我大限将至。”

每说一个字,鲜红的血色就如同生命一般流逝,仿佛抽走了属于安金婴的艳丽,现下这个胡人苍白得竟和中原人般五官钝化没了血气,只剩那一双蓝绿眼珠仍旧带着最后一抹色彩望向年轻又孤苦的君主。

长久以来,安金婴都最是心疼这个心软的年轻人,衣冠华服,却爱而不得。母亲、妻子、仆从,全都没有真心,看他就如同看那冷冰冰的皇帝宝座,忽视他本人的一切。他看似什么都有,却什么都没得到。只怕今后,他真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了,随着安金婴逐渐冰凉的躯体,流走的血色,以及丧失神采逐渐闭上的蓝绿眼眸,一切都没了。

皇帝哭了,抱着安金婴的身体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像个一无所有的悲戚之人。

被推上皇帝宝座,他没有实权;被母亲院囿,他没有亲情;被心爱之人无视,他没有爱情;坐上皇座的那一日,兄弟被流放,身边人开始小心陪侍。作为一个傀儡,被迫失去血肉情感,唯有安金婴带着温度,伴在身侧,可是如今,一切都没了。

在血色与冷冽淹没的视线之中,仿佛有一片绿云由远山近到眼前。

皇帝昏厥了,觉得自己也许是做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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