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必得喜乐

　　此番请来的大师与往日的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他比骗子大师们更坏，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你们……”长须长眉的道士一脸高声莫测地坐在村屋的上座，看着面前一群饿到面黄肌瘦的村民，盘算着自己从这些穷鬼身上究竟还能榨取到多少油水。“这是惹恼了湖神。”

　　他悠悠地说着，道骨仙风，派头十足。

　　他这一说，围在他身侧的村民们纷纷点头，果然是这样，大师都说了，那就一定没错。

　　村中威望高的人便立刻出声问询：“那大师，我们应该怎么做？”

　　“这……”大师捻着一缕细长的胡子，蹙起了眉头。

　　“大师但说无妨！”领头的村民立刻抱拳行礼，在他身后的一众村民也随之弯腰行礼，一声声：“拜托了大师。”“求大师救救我们村。”……恳切乞求之声，不绝于耳。

　　“恐怕有些难办啊。”穿着老旧道袍的骗子负手走了几步，才转身对村民们说道：“湖神之怒，老道可以平息，但恐怕要舍去老道这百年道行。”他的表情极为难，好像马上自己就要为这些人舍身取义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村民中此刻已经有人开始下跪：“求大师救救我们，我们愿意给大师塑金身，建文庙，日日香火供奉。”

　　老道的嘴角不自觉的勾了勾，果然这就是人啊，他们的生计就是生计，而别人辛苦得来的百年的修为就不是修为，而是在他们面前可以被随意牺牲的东西，换来的只是一座百无一用的破庙。

　　如此愚昧无知，自私自利的村民，不坑他们，坑谁去？

　　老道合了合眼，发出一声长叹：“罢了，建庙大可不必，只需黄金百两，给老道残生度日便可。”

　　“这……”村民们面面相觑，说不尽的为难之色。

　　黄金百两？村子里哪有那么多钱？上次几个大师已经把村中为数不多的值钱之物搜刮殆尽，他们又连着几个月毫无所收，吃了上顿没下顿。

　　黄金百两？哪怕有一两黄金他们都不至于饿成这副模样。

　　“没有？”老道看着村民们的神色，心中冷笑一声。“无妨，那贫道告辞了。”

　　他刚一迈开腿，村民们纷纷下跪：“道长，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不能不管你们？凭什么？老道冷笑连连，他有些时候是在是讨厌极了这些穷酸，什么都没有，还指望别人为他们付出一切。

　　“十两银子总有吧？”他瞥了一眼屋中的一些摆设，这些东西变卖了，大约是能凑出来的。

　　救命的价格骤降，村民们欢喜了起来：“有的有的，我们给您凑。”

　　老道手中雪白的浮尘挥动，目光扫到了人群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个恶念从他心中升起：“为了平息湖神之怒，除了要老道的修为，还有一事，那便是每年都要送一对童男童女去伺候湖神，连送十载，方可成事。”

　　他这话一出，有孩子的村民立刻地就回身护住了自家娃娃，还有不少人也面露犹豫不忍之色。

　　“不送也无妨，不过是这湖神之怒再延续百年方可平息。”老道垂着眸子，等待村民的回复。

　　果然，在一片细密的讨论之后，领头的人咬着牙回复道：“但凭道长安排。”

　　呵，人啊。

　　老道敛去眸中的讥嘲，抬手指向他刚刚看到的小男孩：“他是第一个童男。”

　　这个孩子，就是林虎。

　　林虎告诉玉石这段故事时，表情很淡然，丝毫不见恨意，反倒还有一丝丝庆幸。

　　玉石当年问他：“你不恨那个老道吗？”

　　林虎回答：“不恨，他是个坏人，他只是做了坏人应该做的事。”

　　这孩子倒是个有趣的。

　　玉石又问：“那你不恨你爹娘吗？”

　　林虎顿了顿，摇摇头：“不恨，他们也没法子，我娘知道要拿我祭祀之后，哭晕了好几次呢，我倒是有些心疼她。”他顿了顿，又说：“还好，他没有指名要我妹妹祭湖神，她现在应该长成大姑娘了。”

　　玉石沉默。

　　林虎的回答又一次打破了它对于世人的理解。

　　有些人坏，坏地毫无理由，他要你的命，可能仅仅就是因为他看你不顺眼。

　　有些人愚昧而自私，只想保住自己的毫无养分的生命，牺牲别人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但还有些人，他们善良、清醒、正直，为了他人在所不惜。幸而是有这样的人不断地向外界散发着他们的光和热，世间才不是一片苦寒。

　　林虎这孩子，显然是最后一种人，只可惜死的太早。

　　玉石很欣赏他，但林虎也跟另外那些小鬼一样，它没法渡他们，他们也吸收不了它给予的生命力，成不了下一个湖灵，看来独一无二的只有阿一。

　　玉石点了点，现在湖里约莫有十二只小鬼，问林虎过了几载了，林虎说，十载刚过，二十个孩子已经就这般葬身湖底，只是有些孩子死后没能凝结成鬼魂，直接消散在天地间。

　　巧的是，随着最后一对童男童女的丧生，玉石恰好醒来，湖中也因它的力量恢复了生机，这几日，村民们正在湖边载歌载舞庆祝丰收，完全忘记了，因他们的自私而丧生的二十个孩童。

　　孩子们在湖底日日哭泣，他们在湖面夜夜欢歌。

　　好不讽刺。

　　“所以，你就要出手杀了路过湖面的人？”方子弥轻叹，他不得不承认大多世人的愚昧，但不赞成以怨报怨。

　　玉石在方子弥指尖望向飘散在湖面上孩子们的怨灵：“我替他们不值。”

　　这些孩子还太小，这世上万种的模样，他们还未来得及了解，就被自己亲生的父母送进了冰凉彻骨的湖底。

　　人世一遭，就是为了受这样的苦吗？

　　“方子弥，你法力比我强，你救救他们吧。”玉石光洁的表面上划过一道光，像是在乞求。“你若是救他们，我任你处置。”

　　玉石说完，自己愣了一下。

　　他不是天界那块无情无欲的石头吗？什么时候开始，它变得开始考虑他人了？

　　是阿一的热情融化了它，还是林虎的善良感动了它？

　　它说不清楚，只知道它想做一块能让自己喜欢的石头，一块好石头。

　　方子弥轻笑，一手轻抚着自家小徒儿的发顶，一手泛起华光笼住玉石，片刻后，那石头变成了一条精美的坠子。“没有要你舍身，只是托你护一人周全。”

　　那执坠子的手再挥，浓郁的淡青色灵气席卷向周遭哭泣的小鬼们：“送你们轮回，此生已苦，来世必得喜乐。”

　　一团团光芒中，小鬼们脸上的怨气散去，变化成可爱的童子，冲着玉石和方子弥的方向欢喜地挥手道别，然后一个个消散在空中。

　　最后一人，是那林虎，恢复原貌的孩子，眉眼清秀，甚是讨喜，他对着小舟的方向深深作揖，然后笑着融入一片璀璨的光中。

　　小舟在散了浓雾的湖面上轻轻飘荡。

　　不远处的岸边，踢踢踏踏走来一队车马，贵气的楠木车厢中，一只葱白小手挑开锦缎帘子，探头而出：“就是这儿！”

　　随后，不顾车马还未停稳，那车厢中人便跃然而下：“我梦中瞧见的地方，就是这儿~”

　　十来岁的少女，脸上满是活灵活现的神气。

　　身后的老管事忙跟上，脸上满是关切：“哎哟，我的大小姐啊，您这样万一伤着哪了，你让老头子拿什么跟老爷交代啊？”

　　少女眉眼含笑，说不出的快意，但还是安慰道：“刘叔，你放心，我是谁？我可是镇南镖局柳不羁的女儿，柳依依，这点小事伤不到我。”说完，她往前踏了两步，轻声道：“真好，到这里就像回家了一样。”

　　湖畔的少女巧笑连连。

　　听闻这笑音，方子弥手中的玉石也和着笑出了声，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此生已苦，来世必得喜乐。”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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