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说是谈谈，最后落脚点是棠笑原本要去的罗森便利店。

        但是当周斯年说完后，棠笑脑中出现一瞬间的短暂空白。

        那个时候，六年前和现在的边缘还没有彻底模糊，她还记着少年挑着眉，弹了一下她的前额，对她笑道，“棠笑，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只有刻意的偶遇。”

        她觉得不应该只有自己记得这些，他好像知道自己会来7号路，所以早早在这里守株待兔？

        “回去吧，小兔子。”少年清瘦的手掌抵在她后肩，不使力的推了一把。

        但是眼睛一眨，眨去沉重水雾，再看他时，已经是一身挺括西装，清冷的垂着眼皮。

        棠笑扣着伞柄的手指蜷紧，指节绷出惨白。

        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晰无比的认知，他们离青森一中总是潮冷多雨的十六年，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两人沉默的走着，红枫积着雨水，没走多久，就到了拐角路口的罗森便利店。

        罗森冷气充足，自动感应门打开时，她下意识环上双臂。

        落他半步之后的周斯年忽然攒眉，看着棠笑微微发青的手背。

        这个时间点的罗森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被困住的人坐在白色餐桌吸哩呼溜的吃着热腾腾的关东煮。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来，所有人的视线冻住似的，黏在他们身上。

        女生皮肤很白，没有化妆的脸蛋腻了一层晶润的珠光，粉雕玉琢的精致漂亮。

        她的手还没碰上玻璃门，从她肩窝伸来一只骨节明晰的手，撑开大门。

        她极轻的顿住，那人也没有动作，好整以暇的等着她。

        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看的面红心热，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卡带，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两人。

        她们都是5g冲浪的好手，新学了一个词，“性张力”，一个散着发的小姑娘咬了一大口白萝卜，咂咂嘴，“这两人的气场绝了，这不是在拍偶像剧吧？”说完，抻头张望后面有没有跟着摄像机。

        好友笑着拍了下她的肩，低声说，“应该不认识吧。”

        棠笑眼睫颤得乱，她慌忙落下一句“谢谢”，周斯年无意义的轻哂了声。

        她到冷柜区，拿了一盒速食粥，棠笑绕开周斯年的位置，从另一条岔路走去买单。

        他似乎接了个电话，握着手机背对她站着。

        热情的店员问她需不需要加热，她本来想说打包，声音一窒，猛然想起这个人要和她“谈谈”。

        粥热的很快，微波炉“叮”的一声，她没听见店员说的“小心烫”，手心贴在刚刚加热过的速食粥，顿时被烫的眉心顿跳。

        等她走到周斯年身侧，放下粥，手心印着极为刺眼的一缥红，手掌边缘却白的晃眼。

        棠笑动了动手指，背着手坐下。

        对面椅子“哐当”一响。

        椅子腿擦过刚刚拖好的地板，周斯年冷着脸站起身，没看她，“你等一下。”

        半分钟后，周斯年折回身，将一小管绿色烫伤膏放在她面前，和一瓶散着冷气的冰水。

        棠笑诧异的抬起头。

        罗森灯光很亮，于是她眼底的所有情绪无处可逃。

        惊讶、错愕、不解还有不易察觉的害怕。

        坐在落地玻璃前的小姑娘压着声音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们肯定认识，搞不好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哎呀你别卖关子呀！”

        “那种咯。”她翘翘下巴，故作玄虚，“前任见面，互相眼红咯。一个想关心，一个要逃避。”

        周斯年听清了，分了个眼神过去。

        男人一身裹挟冷雨的清冷倨傲，转回去时，明亮光线折了又折，显得眼眸寡凉，冷峻分明。

        棠笑低着头，双手虚握成拳，放在桌上。

        周斯年重新拉开椅子，淡声道，“你从前都是不忍的。”

        似乎对她这六年的变化下定义般的，不是什么疑问语气，嗓音里含着开过的冰水，挽过衬衫的小臂搭着后扶手，指尖有节奏的敲击。

        眸光悬在她鼻尖，好像搓揉过，冒了点绯艳的红。

        有点想哭又不敢哭的意味。

        她缓缓动了手指，感觉被烫过的地方趋于麻木，舒展几下，轻轻拿过木质汤勺，搅开菜粥，平静道，“你也说从前了。”

        周斯年瞬间愕然，直觉自己开了个差头。

        重逢故事都老套，无非对缺失的那几年例行询问，对某些超出常理的事迹表示惊叹、惋惜或者遗憾。

        但，浮于表面。

        他不想和棠笑成为陌生人，或者连陌生人都不如的普通朋友。

        他垂眼捻了捻指腹，开过冰水的手指还有湿意，叫他想起半刻钟之前，他握过棠笑的手腕。

        并不比一瓶从冷柜的温度要好多少。

        手机隔着一层薄薄的料子震动，周斯年摁下静音，扫过那管绿色的烫伤膏，拧开盖子，“手给我。”

        棠笑并着手指，摇头，“不用了，没什么事。”

        她拒绝的姿态太明显，显然从酒店里被带走的惊讶中抽身了。

        周斯年冷笑，“非要等真有什么事的时候，你才会先考虑自己？”

        不明不白受了隐忍的怒气，棠笑抿了抿唇，声音轻细，“真的没什么事。”

        局部红肿，没起水泡，回家用冷水过几遍就好了。

        她心里想到这，忽然明白了周斯年将一瓶冷水放在她面前的用意。

        周斯年显然不信她的说辞，“棠笑，你不想要我帮你上药吧。”

        确实不想。

        不光如此，她还想马上离开这个令她如坐针毡的地方。

        但是周斯年语气里的自嘲太明显，她就是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纤细的脖颈僵了僵，棠笑咽下一口粥，“我回去自己上就好了。”想到药钱和水钱，她抿着的唇角又深了些，“我回头把钱转给你。”

        周斯年没说话，棠笑应着头皮说，“谢谢。”

        周斯年略略抬眼，见她安静的小口吃粥，那粥看着比她的人还要素，肉菜也很少。

        他不知想着什么，眉心压着一股沉郁。

        棠笑囫囵吃了大半，再没胃口，她起身将残羹剩饭扔到垃圾桶里，手指在半空中滞了滞。

        她问店员买了一个可降解的塑料袋，将矿泉水和烫伤药装在其中。

        耳边的发落到侧颊，棠笑弯着手指勾到耳后。

        周斯年关上手机，视线掠过她的耳垂。

        “走吧。”他将手机丢到口袋，懒散起身，“送你回去。”

        一路仍然无话，棠笑光顾着低头疾走，只想赶紧离开他身边。

        脚步踩出落荒而逃的意味，周斯年不紧不慢的跟着，始终跟她保持一步半的距离。

        空气里浇灌着初生和死去的味道，以前觉得7号路那么长，其实真正走完花不了十分钟。

        她轻叹一声，周斯年的声音抓了过来，“你叹什么气？”

        棠笑登时语噎，本来不想回答，以免越说越多，思想斗争半天，又觉得什么都不说显得很没礼貌。

        “吃多了。”

        棠笑干巴巴的回他。

        她向来不擅长找借口，脸色绷得木然，果然听见耳后低低哑哑的笑。

        小猫似的挠着心口，棠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周斯年在7号路收养的小猫。

        “对了，年检怎么样？”

        棠笑放慢脚步，两人身影交叠。

        前面正在施工，凹陷的路面积了一小滩水洼，月光浮油飘在水面，有几只雨虫扑腾着奔进去。

        明园灯火辉煌，和这一片寂静划出鲜明有致的区别。

        夜风扬起她的长发，柔顺滑亮，她压了压，从手腕褪下一个丁香紫的皮筋扎起。

        等不到回答，棠笑半侧过面，瞳底清亮，蕴着一点浅淡的笑意。

        解释的话兜兜转转，舌尖换了几个词，每一个都沉重。

        棠笑在他的沉默里明白过来。

        她点点头，给自己圆了话，“我听说，猫的生命比较有限，它的一年，是我们的好几年了。”

        说完，棠笑闷头往前走，鼻间灌了冷风，让她呼吸连着眼睛，有些难受。

        “以前都是小正养着，”周斯年从口袋摸出烟盒，偏头看她一眼，“不介意？”

        棠笑背手抵着眼尾，摇头。

        他拢着风，低头点燃香烟，长出一口气。

        “小正去世后，陈妈一直养着。”

        他没有跟上棠笑，站得很远，烟味和字句顺着风送来，她却闻不见任何辛辣呛鼻的气味。

        “有一年冬天很冷，年检生了一场大病，没救回来。”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省去了许多细枝末节。

        他和棠笑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六年，这六年里，他挑挑拣拣，只想把一些好的给她。

        一支烟燃了一半，周斯年顿感索然无味。

        他不是个有瘾的人，只有烦闷时才想借助尼古丁放纵心底涨潮般沸腾的情绪。

        他被勾起了别的瘾。

        无法宣之于口，也无法付之行动。

        周斯年沉默的摘了烟，摁进水渍，丢入路边的绿皮垃圾桶。

        终于走到明园，周斯年眼眸冷淡，“棠笑，明天什么打算？”

        棠笑的小指还勾着塑料袋，推旋转门的手停住，塑料袋撞在冰冷的金属把手，清冷冷的一道响。

        她微微抬眼，清晰如镜的玻璃映出身后男人的模糊剪影。

        “应该回耀京了。”

        他点点头，自然又平静，“那我送你。”

        不出意料，棠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用麻烦了，我坐动车回去。”

        今天能让棠笑主动和他说话已经是意外之喜，周斯年深谙见好就好的道理，毕竟小兔子总是胆小，他曾经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信任，现在荡然无存。

        “嗯。”周斯年看了眼腕表，“明天吃个早餐，孙姨的店你记得吗？还在做。”

        他好像总能知道说什么话无法让棠笑拒绝。

        棠笑迟疑片刻，玻璃镜的倒影极轻的点了一下头，“好吧。”

        她推门而出，轻声道，“晚安。”

        周斯年站在风口，眼神漠然，“晚安。”

        棠笑回到自己房间，将外套挂上衣架，冲了手，拧开药膏给自己手心上药。

        刚抹开薄薄一层，清凉的薄荷味直冲鼻息，她微微避开，听见一阵门铃。

        这个点了？

        棠笑趿上酒店的一次性拖鞋，从显示屏中认出门外站着的人是明园经理。

        她将门打开，那边堆出一个笑脸，手中拎着精致食篮，“棠小姐，周总的吩咐，给您送了宵夜。”

        棠笑盘腿坐在柔软地毯，一一摆开夜宵。

        她看过去，都是她曾经惯吃的口味。

        其中有一道打包盒显得格格不入，棠笑掀着盖子打开，是一小碗清淡的米粉。

        她愣怔的看着，觉得自己的手心开始隐隐作痛。

        她还在一中念书时，很喜欢和陆一宁去校外吃一家米粉店。

        她喜欢额外加一分虾皮，在熬得浓郁的大骨汤中搅开，味道鲜香。

        虾皮用小小的塑料盒装着，还有一些棠笑点过的配菜。

        她麻木的取出筷子，象牙筷握感冰凉，她动作机械将虾皮倒入汤中，被蒸腾的白雾蒙了眼。

        最后一口也没动。

        棠笑环着双腿，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轻微的抽泣声隐忍传来，一滴欲落不落的眼泪悬在眼尾。

        她和周斯年的过去有太多牵连，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恋，也有来不及说出口的道别。

        六年，足够她忘记很多事情，刻意的、无意的、永远不愿再想起来的。

        她今晚想起过去的事情比这六年加起来的次数还要多，她以为她忘得干净，却忘了关上的匣子也有活动的机括。

        她什么都不愿意再想起，他却一路替她捡着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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