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局势

船队在岐水上缓缓而行，前面不远处就快要到岐阴码头了。后面几条船上，到岐阳走了一趟，和锐士军狠狠打了一场便打道回府的义儿军战士纷纷涌上船头，看着周遭熟悉的河道风景。

        不管这些战士多么惯于征战，幕天席地如同睡在自家榻上。可是任何时候，真正回到自家庄园才是最为渴盼的一件事情。

        而南宫安负手轻轻走上船楼，在舱门外守候的，仍然是史瑶。见到南宫安上来，史瑶不过只是冷淡的点了一下头。

        有人传言南宫安虽为史家客卿，但是表现已经纯然为史家最为忠心耿耿的下属。为的就是史瑶这个女孩子。南宫安闻听之后，不过付之一笑而已。

        史瑶出身是月氏妖精，在秦国上层，几乎是尽人皆知，她也是当年史晟随秦襄侯东征西战的时候，击破柔然九大王帐之一，俘虏当中就有一个已经怀孕的月氏妖精，产下史瑶之后就去世了。月氏妖精虽然属于鬼方种，却是一个奇妙之极的种族，传说生活在乌居河水尽头，族中人口稀少，但是女子曼妙无双，为天生尤物。尤其特异的是，不管父亲为何族，最后月氏女子产下的基本都是女儿，而且完全遗传月氏妖精一族的特征。

        月氏妖精因为代代基本都生下的是女儿，要延续血脉，只能掳外族男子入乌居河水尽头的雪山深处，一旦怀孕，便将那些男子迷昏后逐出。乌居河水尽头，多少年来都流传着这种遇仙艳遇一般的传说。

        周王室一统东华之后，第十一代的周穆王是最喜游历君主，他曾经率领灵云二台的菁华强者，随他游历天下。周穆王在位三十四年，呆在天都的时间两年都不到。他曾经与几十名属下一直深入到了乌居河尽头，沿途风物，记载在西荒山海志上流传后世。百余年后秦赵两侯西出戎岐，开疆拓土，多半都是依据西荒山海志的记载。

        而周穆王就找到了雪山深处的月氏妖精族群所在，并掳回来了七八十名最为美丽的月氏妖精。这些月氏妖精代代延续下来，在周厉王的时候还能在鹿林中排出四十九名月氏妖精歌舞之盛，而又是一百数十年过去，东华大地上还剩下的月氏妖精已然寥寥无几，纵然还有几个，也是超级大族深深庭院中珍藏的恩物。据说在五十二年前，临涛城曾经拍卖过一个月氏妖精，当时就卖出了十五万枚金方钱的天文数字，落在了当时最为强盛的魏国魏文侯手里。

        谁也不知道那个为秦襄侯大军踏破的柔然王帐中怎么有一个月氏妖精姬妾。不过戎岐以西，秦赵两国当中，那个最后产下的女婴就应该是仅有的一个月氏妖精了。

        当时谁都以为秦襄侯会将这小女婴收入自己宫中，等她长大就纳为姬妾。却没想到秦襄侯却将这女婴交给史晟抚养，而史晟也视若己出，给她起名为史瑶。在史瑶幼年的时候，还常常带她入秦侯宫中，和同样稚龄的秦嫣一块儿玩耍。

        纵然有史晟的庇护，可是史瑶成长过程当中，不知道遭受过多少异样的目光。这个出身，仿佛就是史瑶一直背负着的原罪。多少大人物曾经明里暗里示意向史晟讨要这个女孩子，可都被史晟顶了回去。而在秦襄侯没于千海原，史晟归于岐阳养老之后，接着保护她的就是史乌居了。

        所以史瑶将自己紧紧的包裹起来，拼命磨练自己的真元和战技，今年不过将将二十岁，却已经初步踏入洗髓之阶，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武者了，和当年史乌居也不相上下。

        可南宫安知道，史瑶哪怕已经成为义儿军翼长，也可称为强者之一了。这个女孩子心中最深的，还是那种不安全的感觉。唯有在史家，才能寻找到点归属。所以为了史家，为了史乌居，她可以做任何事情。而且她的愿望，似乎就是一直在这个从小保护她的哥哥史乌居的身边。

        其他史家之外任何人，除了小时候和她如姐妹一般玩耍的秦嫣之外，史瑶都不放在眼中，都冷淡得如一块冰。对南宫安能点点头打招呼，已经算是特别例外的了。

        南宫安对史瑶温和的笑笑，就步入史乌居的舱房当中。

        史乌居舱房也一如他这个人，简朴得很，萧然无什么陈设。只有一张秦国西北部与柔然与赵国接壤的史家封地木图，放在正中。而史乌居已经做完了早上的修炼功课，正负手看着舷窗外的熟悉风物。

        听到南宫安脚步声，史乌居就转过头来笑道：“你不总是有处理不完的文书么？史家那么多情报也都在你手里汇总，更不用说你是我们史家的大管家了，每日吃饭的时候都难得见到你，怎么一大早就上来打招呼了？”

        南宫安一笑，竖起两根手指：“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先听哪个？”

        史乌居耸耸肩膀：“我命贱，受不得先听好消息，坏的是什么？”

        南宫安脸色微微有点阴沉，叹口气道：“柔然兵锋，越来越逼近史家封地西面和北面。在最西的安镇堡，已经有柔然的哨骑出没，守安镇堡的中公士吕昧，已经放弃了几十个民士的庄园，正发文书求援。而离安镇堡不远的望河堡，临荒堡，回报的消息也都一样。柔然九大王帐之二的哲也王帐与虎顿王帐的王旗，据说已经在几个堡西面百余里外扎了下来。”

        史乌居嗯了一声，脸色顿时也难看了下来，急急走到木图边上：“柔然大举东来，马匹都正是上膘的时候，不是因该等到秋高马肥之后再进一步向东逼近么？怎么这么快就有所动作了？看来我在岐阴是呆不住了，非得打痛哲也虎顿两帐不可！”

        他手指在木图上找到那几个堡的所在，沉吟一阵，又问道：“双鹰关那里呢？”

        南宫安摇摇头：“没有柔然人的动静，北出哨探，也看不到赵人军马向西戒备柔然的举动。看来传言没错，现下统领柔然诸王帐的蹋闼王庭，已然和赵人有什么盟约了。”

        史乌居嘿了一声：“为了争霸天下，再临鹿水，不惜将柔然人引入东华么？姚霸真是个疯子……这事情麻烦了……”

        南宫安点点头：“的确是麻烦，柔然九大王帐虽然战士不下十余万，可单凭史家六百义儿军为骨干，依附部曲可召集不下二万，也能应付。最担心的还是赵人在背后支撑这些柔然人。不过现在姚霸正领突施骑远征在北，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还有时间应对柔然的进逼……这抽调给秦侯虎卫军的一百义儿战士……”

        史乌居摆摆手：“这不必多说了，既然许给了嫣侯女，哪有收回的道理？我回去便准备出征，趁着姚霸还未曾回转，先将进迫的哲也虎顿两部的王旗拔下来再说！”

        史乌居和南宫安都知道，今日秦国危局，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赵人插手所引起的。内则扶植河阳君压迫秦侯，并力图以有赵人血统的秦镕为秦侯世子。外则兵锋压迫，并有收揽柔然以为盟友助力之势。

        这几年赵国繁曲变乱的余波正渐渐平息，姚霸又领兵北征，因为赵国精锐突施骑的补充必须要北征才能完成。等姚霸北返，必然就要对秦国动手。将秦国也拉到赵人的战车上，然后大举向东，一举打开西绝关，摧破挡在面前的魏国，兵锋再临鹿水，争霸天下，将赵侯变成东华大地上的赵王！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只有尽力先驱除柔然的威胁，内则稳固秦侯的地位，扶植起重立的虎卫军，并且限制河阳君这个内部的隐患，秦国才谈得上有在强赵手里生存下来的一丝机会！

        而此时能用来对抗柔然的，只有史家一家之力了。

        史乌居默然良久，最后在木图上重重拍了一下，抬头笑道：“坏消息也不过如此，我还能应付……好消息呢？”

        转眼之间，史乌居似乎就将眼前危局抛诸脑后，还是那副洒脱的样子，虽然形貌的确再普通不过，可那似乎是天生的男儿气概，却在不经意处就展现出来。

        南宫安稍稍顿了一下，又一如往常一般温和的笑着：“……我的手下已经传来消息，徐乐出身为赵国珪城，是从姚衡反乱的珪城下大夫徐岱的长房次孙，少有天才武者之名。徐岱一家灭族，徐乐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出生天，身负血仇，远走西荒，最后撞上了我们。他与姚霸有不共戴天之仇，是可以借用信重的人物…………说起来，这么个天才武者，要是不能为秦国所用，也的确有点可惜……”

        史乌居定定的看着南宫安，一字一顿的道：“这消息可靠么？”

        南宫安迎着史乌居逼视的目光，也认真的道：“你还信不过我么？”

        史乌居沉吟一下，最后笑了：“这还真是个好消息！”

        南宫安仍是那温和的笑意：“我怎能不知道你，是个爱才之人。真到不得不除掉徐乐的时候，估计得郁郁好一阵，现下应该就没这顾虑了吧。”

        史乌居哈哈大笑，用力的搓着手：“我说呢，能和小豹一起喝酒，被小豹当成是条可以结交的汉子。在西荒就独当数百柔然人护住自己的私属，在岐阳对着锐士军更没装半点怂，怎么可能是居心叵测的细作之类的人物？我一开始就没看错人！史家就没收过孬种！”

        南宫安淡淡一笑：“这徐乐也没得史家什么好处吧，眼下名动秦国，也是这徐乐自己一个人拼出来的…………的确是条好汉子，不屈不挠，任何局面下都意气昂扬。将来必然有一番作为。”

        史乌居有点尴尬的继续搓着手，嘿嘿笑道：“南宫，你看咱们还能不能挤出点东西来？”

        南宫安脸板了起来：“怎么，想给徐乐点什么？”

        史乌居挠头：“这小子在西荒撞上，虽说我们救下他，可他也杀了野龊部一个勇士，要不然说不定就要多折损一两个义儿军的弟兄。然后回到岐阴，就给了他二百亩象林最差的庄田，庄舍都要他们自己整治，现在说不定花了本钱才有个模样，就又得搬家。更不必说在岐阳因为史家人身份被锐士军盯上，狠狠斗了一场，曹能黄飞两个家伙在他手里没讨得了好，大涨了我们史家的颜面，更激起岐阳民心士气，让嫣侯女顺势说动一直犹豫不绝的秦侯重立了虎卫军…………说起来史家真得了点这小子的好处，回报却是半点也无。更不必说我还一路琢磨着要是来历有什么不对还要除了他……不给点什么，我心里实在过不去。和史家人并肩作战过的，就是我史乌居的弟兄，不管现在他是不是离开史家了。”

        南宫安板着脸看了史乌居好一阵，看得史乌居越来越心虚，最后才是一笑：“说起来岐阳那场争斗，也是我不肖手下引发的。我也欠徐乐不少。这样吧，我替你出了。徐乐去岐阳入虎卫，也该养自己的部曲了，嫣侯女能给的也只有庄田而已。贴补给他三百枚金方，以壮行**。他那个有术士潜质的私属，我也会去点拨一下。这样你我心里总算是觉得有个交待了。”

        史乌居松了一口气：“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了……不管怎么说，盘算了这小子几日，总是大违我的平素为人……总要让徐乐知道，曾经和我并肩作战的，就是我的弟兄。以后在外不管遇到了什么危难，只要我史乌居还在，我总不会放手不管！我再给他这么一个承诺！”

        南宫安静静的看着史乌居，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几条船上，突然又响起了义儿军战士喜悦的欢呼声。岐水远处，岐**关码头已经出现在视线当中。

        对于这些义儿军战士而言，他们并不知道。此次回返岐阴，也并不能过几日的安生日子。史乌居很快就要带领他们西击柔然，同时还要扶助在岐阳重立的虎卫，稳固秦侯一脉的地位。更不必说，在强赵腾出手来之后，还很有可能继续对上这个几乎不可战胜的大敌！

        这些担子，难道都落在史乌居肩头么？就没有一个人能为他分担一下？

        在这一瞬间，南宫安心头突然就掠过了徐乐的身影。

        徐乐在岐阳凌空而斗，单人孤剑，对着锐士军两杰和上百战士，仍然扬眉不屈。依稀就有少年时候史乌居率领孤军，西进千里，将秦人残部从千海原惨败中接应出来那时的风采。

        这个年轻人，会是下一个史乌居么？

        虽然从赵国传来的消息再确实不过，可在南宫安心头，这年轻人的来历却依然成迷。徐乐身上光彩已然初绽，他又会给秦国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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