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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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虎子,往这边踢!”
午后温煦的阳光照下来,民屋屋坡上的雪块融化了、滴成水下来,滴滴答答的。屋檐下,是几张旧木长凳随意的摆着,头包裹巾的乡妇围着坐,吃着瓜果点心唠嗑,偶尔将不慎滚过来的蹴鞠踢回去,拉起嗓子骂…
“都给俺出去踢!在人前晃晃悠悠的,头都晕了。”
“算了七嫂,今儿除夕,就让孩子们在院子耍吧,外边雪都没清尽,院子里怎么也耍的舒服些。”,“哎哟~~苏家妹子可别惯着他们,这群崽子平日野的就跟猴子似得,前些天也不知道哪个兔崽子把隔壁的野狗绑过来耍,结果把俺晾外面的梅干菜都打翻了、踩了个稀巴烂,想想就来气,要是再不管管,过些天这蹴球就要砸你脸上去了…”几个婆娘七嘴八舌的说东说西,嘴里也是毫不闲着,长凳脚边散了一圈的瓜果壳儿,足足的…便是在这苏家院子里坐了个下午茶,虽然对于那几个熊孩子在院子里倒腾蹴球极为不满,但怎奈主家都说话了,倒也不好苛责什么,算了……忍忍就过去了……
“娘~~蹴球…”
苏耘儿眼睛直直盯着陈苓脚边的棕榈色蹴球,她有些忸怩,所以是咬着嘴唇往地下看,不敢抬头,声音出来就像小绵羊似得,人好多呢……
陈苓看了眼女儿,笑眯起眼将脚边的蹴鞠捡起来,轻轻抛了过去,“咯~~”的小丫头露齿一笑、抱住球,闷头又跑回来人堆里,里边男孩丫头都有,粗麻短褐的打扮,裹得都跟个肉球似得,杂在中间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男女分别,滑倒了摔了一脸泥,拍拍屁股就爬起来了,不矫情,所以才能玩的开……这或许就是做乡野人的好处了。这边一群小不点踢蹴鞠,屋檐下的一众婆娘侃大山,也算是休闲的很~~陈苓作为主人家,什么话头其实也都是从她说起,以她为中心扩散开去,确实、自从苏进被知县请去赴宴后,这苏家的境遇是好了不少,这邻里邻外愿意过来说话的人是多了不少,今儿除夕、一大早的,这村里的三姑六婶忙完节事儿后,就巴巴的一个个跑来敲门……
“阿苓妹子,你就跟俺唠实话吧~~你家仲耕究竟是咋的回事?怎么从山里回来就这么神气了…”
这是问的最多的问题,对于这个傻书呆的改变,村里人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快的,不过毕竟不好表现在脸上,所以也只能通过这种问法来去掩饰,这话说开了,其实就是对苏进的质疑,她们不愿相信这样一个既成的事实,所以就通过这种问法来祈盼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尽管这没有丝毫意义,但心里边总归是能平衡一点…
“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仲耕回来之后就这样了,可能……是我婆婆大病一场后长进了吧…”这算是一个比较能让她们满意的回答,一个个两句佛祖庇佑的羡慕话送出口,心里终于是平衡了……就是嘛、完全是运气,就那傻书呆,怎么可能会脑子开窍了,看来以后得多去县里拜佛了…几个婆娘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而陈苓说这话时,却是自然而然的将目光投到了厨房间忙活的青袍书生身上,从这边只能看到他忙碌的侧影,袖管撸起来,切着鱼肉片和葱姜蒜,看他时而还回头与后边说话,脸上时而有笑容,不过却是很浅的那种,但感觉……还是挺自然的…
“哦~~也没走太多地方,就是几家书馆摊子,很多时候还是在6主薄府上过的,他那个小女儿倒是蛮有趣的,天蒙蒙亮就抱着蹴鞠过来喊我起床……”
苏进背对着身后灶台说话,手上将切好的鲜鱼块放进碗里,后边烧灶的不是别人,正是大病初愈的苏老婆子,这身子勉强能动了,就嫌陈苓做的是猪食,这除夕夜的、就笃定了心思亲自掌厨。而苏进为什么在这里打下手,那就不得不说母爱的真挚了,这么大半月不见,这做娘的、还是有不少话说的。不过这些“悄悄话”又不想让那讨厌的儿媳听见,所以就让苏进留下来打下手,还好苏进不算是四体不勤,这切菜备菜的动作倒还真是有板有眼的,最起码……唰唰唰刀光闪、能把人唬住了。此时一边做事一边和老婆子搭话,聊一些这半月的事情,有些做的偏颇的事,就直接被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在老婆子眼里,苏进……
还是那个傻书呆。
“俺跟你说……年后上了京,可得给俺兜着点,别学你那不成器的阿兄、一天到晚泡在那销金窝里……咱苏家可不比以前了,败落了就是败落了,当年分家的时候大房是拿了大头,不过大部分也都用去买了平安,这余下的钱、娘一直给你存着,就是留着将来给你风光的办个婚事,再在县城置家铺子,这就可以了,娘也不是真让你去下地务农,只是有些事情…娘不好跟你说、你也不要问娘,反正今后凡事小心,别冒头、总是没错的……”
老婆子的唠叨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话都多,说句不入耳的、有点遗嘱的味道……或许是怕等不到自己回来的那一天,所以有些心里话也就早说了,苏进很随意的听着,对于其中几个症结问题,倒是真有些好奇了,看的出……这老婆子很担心自己在京师锋芒毕露。而反复的告诫自己不要逛窑子,怕也不是表面那么简单。苏进手上切着葱花,感觉到外边有目光望进来,也是转头应了上去,见是自家嫂嫂笑着看向他,也便算是善意的回了一笑。本来这厨房间的事儿,向来是女人家的,有些志气的男人都是不屑于做的,只不过老婆子行事素来蛮横,什么规规条条在她那儿都行不通,他想让苏进留下来说些话,就这么做了,哪里管的上什么“君子、庖丁”的言论,不然也不会给苏进取这离谱“仲耕”为字,她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还有,这东西你给我收好了。”
老婆子把苏进唤到身前,探头看了看窗外后,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封破旧的泛红纸包,封皮上篆富贵牡丹纹,加一大黑双喜字,就是有些隐淡了…
嗯?苏进在袍琚上擦了擦手,有些不明所以的接了过来,纸封入手、细滑富韧,但想来是存放已久,零碎的粉屑还是粘在了手上。
“收好了,虽说咱们苏家败落了,但不能掉了信节,当年这门婚事是你娘一力促成的,所以哪怕现在王家那女娃为奴为婢了,你若是寻见了,也得把她带回来……”
老婆子在耳边不停的絮叨,苏进则是有些随意的解开纸封,瞅了眼里边,几张薄薄的旧纸,拣出来时又是带落几片纸粉,打开扫了两眼,额…是订婚契,男女双方的正书别纸都有了,契纸丹红为底、箔金镀边,主婚人男方下填的正是老婆子的名字……很正式的一份订婚契,又瞟了眼订期……元佑四年七月丁酉日,也就是苏家出事前一年。
“……你上京后,就去慈幼局查查,我信不过那女人说的,还有当年永庆坊那几个老人……尤其是那何老头!”老婆子几乎是咬着牙的说出这个名字,“那年王寅入了狱后,王家那女娃就一直是他带着,后来肯定是那老光棍喝酒赌戏花光了钱,就把娃子卖给了慈幼局,你娘这身病就是当年被他气出来的,你这次上京见了那老光棍,先就给他两个耳光子,替娘好好出口恶气…”
老婆子本来好好的叮嘱,到了最后、完全是在自我吐槽了。苏进的耳朵震的有些麻,揉了揉耳根子,这到底是有多恨啊~~就在他想着怎么去消老婆子的仇恨时,外边忽然是骚动起来。孩童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嚷嚷了起来“浑二哥~~”之类混杂的童声,而后屋檐下坐着的乡妇们也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始了一个比较混乱的局面,好像是在派什么东西,听着欢腾的欢呼,苏进将这手上的婚契收了起来,抬眼从门口望出去,只见一人径直地走了进来。
“苏郎君,浑二向你贺节来了。”
“哦~~是你啊。”
……
薛浑过来,倒是让他有些小小的意外,左腿不是残了么?膝盖中了一箭,想来应该没有这么快复原的,现在这么赶的从县城过来,看来也是个不想赅人情的家伙。苏进笑了笑,也正好从老婆子这边脱身。这时的薛浑看去,确实很以往有些差别,虽然这左腿走路貌似有些不灵便,而且还带点喘,但面色却很是红润,整齐的髻梳的比以往更为严谨了,没有矫情的感谢话,只是问了几句苏进来年的去向,在得知要上京看书铺后,就调笑着说寄些书给他充充读书人,确实……他现在走上了一条属于读书人的路,也算是柳暗花明了。不过两个大男人的、其实也说不上太久的话,倒是下场和那些小屁孩踢了几脚蹴鞠,也没多时、薛浑便告辞去了下一家贺节……在外人看来,感觉就像是顺路过来贺个年节,也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不过…有心人还是能觉察到的……这给苏家的贺礼可委实不轻呢……苏进也不推辞,这一去汴京,家里没人照应,确实需要些物资周转,就当是那小子交的学费了。
夜幕降下,夜空中只有一圆明月高高挂着,灿着皎洁的月辉,铺洒在这一片宁静安详的小山村里。苏家院子此时也空了下来,村人都回了各家过节去了。陈苓房里两个炭炉烧的暖和,一盏油灯亮起了整间屋子,几人围坐在一张小案子上将这年夜饭吃了,收拾一新后,老婆子架着腿坐在榻上清点这一应的贺礼,包括薛浑以及之前胡勖6煜馈赠的,零零总总的、清算下来,倒是让老婆子有些吃惊,本来念叨着置成银钱让苏进做了赴京的盘缠,不过却是被苏进硬生生留了下来,老婆子倒也没坚持,便收了起来、说是用来将来作“嫁妆”。至于礼箱里的几剂爆纸精装的仇四郎烟火、自然是被6耘儿贼了去,和她耕叔两人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的说要放烟花,院子的空地上,小丫头憧憬地睁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耕叔点火引,甚至把小耳朵都捂了起来,不过貌似、这不是爆竹……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潮、还是积攒多年的人品被那块板砖败光了,四剂烟火全部打了哑,哧溜溜的在雪里光喘黑烟……小丫头脸黑地追着她耕叔的晦手咬,“阿婆阿婆”的、又是喊来至高神旁证她耕叔消遣小孩子的事实,确实……让她白费这么多表情是吃了些亏,所以双方本着友好协商的态度、最后决议补偿受害方两个“卖火柴”的故事……
除夕夜的月,挂的很高、很亮,夜风淡淡的吹着,没有雪花遮掩的时候,其实很是安详。已经是很晚了,虽说是有守夜的习俗,但这时的人毕竟是早睡惯了,不可能真个守夜,尤其是像老婆子这样身子不行的,也就早早睡下了,小丫头倒是嚷着说要守夜,不过还没过亥时,就已经稀里哗啦的陈苓怀里流哈喇子了,边流还边呢喃着烤羊腿~~或许今天是真的玩累了……陈苓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将她放榻上盖好被褥,往炭炉塞了几片干柴,也催促苏进回去歇了…
“仲耕,回去歇吧,嫂嫂一人守着就行了。”
总归要留个人守夜的,虽然陈苓也是一脸疲倦,这些天为了准备过节、忙里忙外的不消停,但苏进却没有执意作陪,或许一人守夜有些孤单,但有时候……却也是另外一种幸福,默默的代表整个家祈祷来年安康,便会觉得自己很受托付,满满的、都是充实的自我感动和激励,哪怕是一个人抹眼泪的时候…
……
屋顶上的风有些大、有些尖冷,衣角都翻皱起来,甚至感觉有一片雪花打在了脸上,苏进抹了去,紧了下被吹开的衣襟,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那轮圆圆的明月……旁边挨着坐下的敬元颍将佩剑搁在了脚边,两人一起坐在屋顶上,月光下的她、一身白净的轻罗外衫显得很是孤冷,她不去看他,转而是远望着远处的榆丘,连绵起伏的山势瑰美朦胧,那是有灵气的地方,只是却不是那般容易触摸,转而她便将视线往下了挪,陈苓草屋的支摘窗透出来晕黄的光华,一个操着织机的剪影投在残旧的窗户纸上,织织停停、强支着精神…
“其实……”她想了想,“…你倒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
“为什么就不肯帮我…”
她的剑安静地躺屋坡的雪上,由于剑重、陷了下去,像是被雪藏一般,她想了想后又加了一句…
“我有能力给你一世富贵。”
苏进扭头望过去,淡淡的月辉下,只有这女人冷然的侧脸,她从来不正脸对人说话,脸上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像样的表情,也算是素来的习惯,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倒也不会在这方面计较什么…
“你这个忙……”笑了笑,“恐怕得费我一辈子的时间去做,我是个生意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么不划算的买卖、可不做。”
女子微微低下视线、沉默了起来,夜风吹袭着她罗袂轻舞,雪花这时候又开始飘下来,闪烁莹白在月光里……
“你就没什么想达成的事。”
她嘴里出来的话,永远都是干扁没有色彩的,有时候不是她想这样,只是四百年来……习惯了,就像这一句…连个问号都带不上。
苏进扬了扬视线,从高高的屋顶上望下去,一览众物小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怀念,想达成的事吗……他回想起来、笑了笑…
“我有个女人……”半句话出来,却是让眼前的雪在月光下飘了很久,女子史无前例的把头转过去看他,或许是觉得事有转机了,见他嚅了下嘴,两个字吐了出来……
“死了。”,“…有办法把她从地府带上来吗。”他也将头转过去,两人少见的对视着……“实话而言,想再见一面。”
“死了?”
“死了。”
“多久了……”,“四年…零七月……又五天吧、记不清了。”
女子安放在腿弯上的手指牵动了下、黯下眉头,抿着嘴很久才说:“那就没有办法了,太久了,肯定转世了。”
“嗯。”他将头转了回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好像在听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有些索然的插了插手,“说来…你又为什么不转世。”
“你今天话多了。”
还不待苏进反应,这身边就变成了雪花和月辉了,呵~~又把他一个人晾在屋顶上晒月光,屁股下枕着雪,坐的久了、倒还真觉得有些凉,他也是起身拍拍屁股、活动了番僵硬的四肢,而后俯下身子,手脚并用的爬下屋顶……
看来、还是有高来高去武功比较方便。
……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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