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绿衣黄里（二）

　　朱高炽一进内殿，盈袖就感受到了怒气，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银汉，银汉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不是张绿衣第一次见到愤怒的朱高炽了，她缓缓行礼道：“前朝出什么事了吗？”
　　“你希望出什么事呢？”朱高炽冷冰冰的坐在椅子上问道。
　　张绿衣瞬间意识到此事怕是和自己有关，一时间却又毫无头绪，起身缓缓说道：“后宫妇人不得过问朝政，是臣妾僭越了。”
　　“你过问的朝政还少吗？”朱高炽反问道，自知殿中众人无人知晓自己生气的原因，平了平气缓缓说道：“你在及笄的时候见过何。。先生？”朱高炽本想说何景明的，但还是用了尊称。
　　“及笄？没有啊，准确的说我都不认识何先生。”张绿衣一脸疑惑的答道。
　　“不认识？他是你的十六师兄，你怎么会不认识？”朱高炽反问道。
　　张绿衣定了定，开口说道：“殿下，我不认识我任何一位师兄，在凤阳的时候我只见过师傅和师叔，那个时候所有的师兄都以学成入世了，而我师傅的规矩您也是知道的，一旦出徒，就绝不再见，否则也不会有这人数众多的太白山人寿宴了。”
　　这话，朱高炽倒是信的，太白山人教徒弟，觉得教的差不多了，就会把人赶走，走之前送一本书，便从此之后在不以师徒相称了，虽他的徒弟在外都叫他师傅，但他确实从未在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送徒弟走的时候，他都会说：“能教的、该教的、能教会的，都已经教了，此后不用再见了。”
　　这一年一度的太白山人寿宴就是一开始出徒的几位徒弟为了强行再见师傅一面而搞出来的，那个时候建文帝在位，燕王朱棣意欲谋反，他们用尽办法想要逼这位太白山人出山，但都没有成功，这寿宴就是其中之一。
　　朱高炽的怒气此刻消了不少，张绿衣又开口道：“我是我师傅所教的徒弟里最笨的一个，三年只读了三本书，师傅说传出去他的老脸就丢光了，所以对外不让我说是他的徒弟，寿宴之前，何先生定是不知道我与他是同门的。”
　　“没说这个事，说你及笄那年的荷包呢？送谁了？”朱高炽抬头问道。
　　女子及笄时的荷包送给谁那意义非凡，张绿衣没想到赵高炽会问这个，转头看了盈袖一眼问道：“那个荷包还在吗？”
　　盈袖点点头说道：“在的，不过不知道从北平来的时候，是不是弄丢了。”
　　“你没送出去？”朱高炽听着两人的对话，问道。
　　“殿下，我十二岁的时候，是没人在意的姑娘，我记得母亲说，行完礼一定要把荷包送出去，我在院子里跑了一圈，连小厮怀里都塞了，可是没人要啊！”张绿衣回想起那个时候蠢笨、胆小的自己，会心一笑。
　　在朱高炽娶张绿衣之前，他也打听过这个姑娘，大多数人的评价都很不好，说她无才无德，无品无貌，但这是皇祖父给自己定的亲事，在当时，连他的父王都反抗不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把人娶回来。
　　他还记得新婚那夜他掀开红盖头是何等的失望，眼前的少女姿色平庸，连他府中的舞女都不如，更别说跟那些倾国倾城的佳人比了。
　　新婚前半年他大约只见了张绿衣三次，她的样貌从未发生过改变，但她的学识、气度、胆魄与品性却慢慢的展现在他和王府所有人的眼里，有些人你看一眼就喜欢，而有些人，你相处久了会佩服，张绿衣对朱高炽来说是后者。
　　“王爷想看一看那个荷包吗？盈袖应该能找到。”张绿衣说着话，盈袖已经进内殿翻箱倒柜了。
　　朱高炽看着眼前从容不迫的张绿衣，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样貌很是平常，自己虽也不是什么俊俏书生，但也算得上儒雅，作为一个经历过战乱，且坐上太子之位的人，他自认自己还是有些本事的，但张绿衣却从未对他有过什么心思，她只把他当王爷、当太子，从不会把他当作她的丈夫，她的那颗心里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爱情的位置。
　　“寿宴的时候，你看到何先生了，他的长相可算突出？”朱高炽问道。
　　“殿下，我只看到了一眼，已经忘记何先生长什么样了。”张绿衣说的是实话，她此刻已经完全记不起何景明的样子了。
　　何景明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多少少女见之难忘，如今长绿衣如此说，朱高炽肯定是不信的，他疑惑的看着张绿衣，眼神里满是，你可不要骗我。
　　“殿下，当时东篱就在我身边，围帽被刮走后，他很快就又给我戴上了，我就扫到了一眼，只知道他个头不小，我眼睛又不是很好，根本没看清长相啊！”这话他倒是信的，因为他担心拜寿的人太多，鱼龙混杂，那日一直让飞星跟在张绿衣身边，飞星回忆起风的时候，也说过，太子妃的围帽是最快被戴上的，好些人那时还在弯腰找帽子呢。
　　说话之间，盈袖已经把张绿衣行及笄礼之前秀的荷包找出来了，盈袖不好意思的把盛荷包的托盘放到了朱高炽身旁的案几上。
　　张绿衣看着那个荷包，羞愧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明朝的大家闺秀在闺阁之中必学的功课便是女工和煮饭。但很显然，这两件事张绿衣做的都不怎么样，或者说，已经到了极其差的地步。殿中有些年纪小一些的婢女，看到那个五颜六色的荷包，忍不住笑了，张绿衣听的出来，那是嘲笑，当然类似的嘲笑在小的时候她没少听过。
　　一直站在旁边的玉枕此刻回头看了这些小婢女一眼，她们立马收住了笑容。
　　“这？这？这难怪没人要。”朱高炽低下头说道。
　　“是，是没人要，所以我才自己收着嘛。”说着话，张绿衣快速的把荷包收紧了自己的袖口里，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她也是向往过男女之情的，但都像这只荷包一样，被嘲笑了。
　　朱高炽猛然间意识到，张绿衣从不把自己当丈夫的原因了，可此刻，她还是伤害到了她，即便他已然跟她生活了五年，即便他在心底里对她有无穷无尽的敬佩和感激，他还是在不经意间伤害到了她，他有些愧疚，一抬头就看到了张绿衣低着头的眼角边的那一丝失望，又一次，他错过了，走进她心里的机会。
　　在东宫后殿发生的这件小事，还没到半日的时间就已经传遍整个京师了。谢夫人端坐在主位上，听名门望族的少妇们议论这件事。
　　“咱们这位太子妃，长的着实平庸了一些，就算十二岁时有机会见过何先生，怕也是说不上话的。”杨夫人笑着说道。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是谁胡说八道，竟然说太子妃对何先生一见钟情了，人家东宫的人都说了，太子妃眼神不好，当天风又大，都没看到何先生长什么样。”胡夫人说着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定是有些名门贵女看自己与何先生无缘，便想着拉太子妃下场，自己也不丢脸了。”李夫人应和道。
　　“说来也奇怪，这何先生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才学过人，深得陛下喜欢，怎得到如今，还没议亲呢？”杨夫人问道。
　　“这个，我家那位倒是听陛下说过一嘴，说何先生整日以诗书为伴，已经觉得是上天的馈赠了，就不想在娶妻了。”谢夫人缓缓开口说道。
　　“也是，这饱读诗书之士，就不要在儿女之情上花功夫了。”杨夫人回话道。
　　“这可不行，他一辈子不娶妻，那这京师之中得有多少女子一辈子不嫁人啊！”李夫人连忙接话道。
　　在座的都知道李夫人家的千金就是对何景明见之不忘的一位，李夫人和李大人知道自己家高攀不上何先生，但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又不能太过分的逼迫于她，只得盼着何景明早日娶妻，好了了女儿的心事，可这位何先生半点儿没有要娶妻的意思，李夫人自然是要着急的。
　　在座的一众贵妇人家中都有那么一两个一见何景明误终身的主，此刻自然也都跟着垂头丧气起来。
　　汉王朱高煦听说何景明手上没有张绿衣的荷包，气的直摔东西，但又没办法去找何景明算账。此刻的何景明正坐在景明小院的池塘边喂鱼，他知道张绿衣不可能喜欢自己，但是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还是让他多少有些失望。
　　他何景明的才学早已闻名天下，但比才学更有名气的，就是他的这张脸，这张他精心呵护过的脸，他凭着这张脸，迷倒过无数少女，但一想到张绿衣，他也只能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张绿衣不是靠脸和身材走到今天的太子妃，他以为人缺什么就会想要什么，她猛然看到一张绝世容颜，怎会不心动呢？
　　他对外说太子妃喜欢自己，虽是流言，但心底里还是有把握的，至少在此刻之前，他都断定，张绿衣会对自己过目不忘的。
　　“没看清？没看清？”何景明觉得他所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到张绿衣那就显得格外的蠢笨，比如一见钟情这件事，那画本子里，多少才子佳人都是如此一见钟情的，怎么到张绿衣这，就眼神不好使了呢？
　　“先生，我没还有机会，毕竟关于太子妃神通广大的流言陛下还是信了的。”隐逸看着笑的很无奈的何景明说道。
　　何景明很少无奈，至少在遇到张绿衣之前，他从未无奈过。
　　“隐逸，我就没赢过，从来没赢过？”这五年，何景明的耐性好像被磨没了，他越来越不想同张绿衣为敌了。
　　“你知道我多想跟她做朋友吗？在这么输下去，我真的只能回凤阳的山里住了。”何景明很是无奈的说道。
　　“先生，我们还没有输，至少现在还没有。”隐逸回话道。
　　“你看看汉王，你在想想建文帝，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正统啊！结局又怎样呢？”何景明的无奈慢慢变成了无力，巨大的无力。
　　隐逸看着坐在石凳上，却周身瘫软的何景明，很是心疼，五年前，他还是一位雄姿英发的少年，胸中有无限报国之志，满腹经纶、一腔热血，如今都被打磨光了，而把何景明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就是如今的太子妃，那个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颠倒黑白的燕王世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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