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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消解


她悠悠转醒,几乎是刚恢复意识,若修便出现在她面前。

        这次轮到他明知故问:“你出现了?想起什么了没有?”且不说让她再经历一次以恢复记忆的方法的刺激竟强到能触发自我沉睡的机制,若他知道她死时情象是这般,要不要助她改变记忆都有待商榷。

        她点点头,冲他浅浅笑了笑:“谢谢你。”不然她都不知道要再昏噩多久。

        她也注意到自己的装来,是死时身上穿的那身,如今已全都被染成了深褐色。而身上原以为是汗水的黏乎乎的液体,原竟都是她曾经最害怕看到的东西。不用想也知道……她这般模样一定很可怕,爸爸妈妈和哥哥看到,定是不敢认了。

        “你的执念有两个,一是回家……但你家,现在没有人。”若修转开扇面,在上面轻扫了扫,而后合扇,将扇骨抵在她额间,“有家人在的地方就叫家吧?”

        他动作极快,她甚至没看清楚,寒意便源源不断从眉心导入,强力的压迫令她只能被动闭眼,不过四五秒的晕眩,身边的世界便安静下来。

        她尝试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单人病房。

        病床上的人已白发遍生,眼角颊边的法令纹无一不隽刻着这几年来生活带给她的无尽愁苦。她倚靠着床背,两目空洞无神,直愣愣地盯着播放着本市新闻的电视屏幕。

        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面从未见过的状态令她的眼眶盛不住不断涌出的液体。

        她扑到床边,想抱着床上的人好好倾诉一番委屈与思念,可努力了多次,终也只是徒劳。床上的人依旧是那般了无生趣的模样,也并非发现室内有任何变化。

        她茫然地回头寻找若修,无法控制的情绪甚至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不理我?”

        若修注视着少女通红无助的眼,沉默了良久,才提醒她:“你已经死了。”

        她的哽咽猛地滞住,顿了好多时,才趴在床沿,微声呜咽:“我想她。”几乎是本能的,她小心地试探着去摸曲为慈的手,毫不意外地穿了过去。

        但,突然,曲为慈的身体猛烈抖动了一下,不知受到什么影响才让地产生这样的反应。

        她眼睛骤得一亮,带着些许不可名状的希冀,又惧又怕地轻缓抬头。只见曲为慈坐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直直盯着不远处的电视屏幕,神态与方才大相经庭,好像能穿透夜空的探射灯,锐利、又带着不留情的狠意。

        汹涌的失望像块巨石,沉重地仍能在早有准备的心里仍砸出一口洞。

        她手指微蜷,颤颤收了回来。

        电视新闻依旧在播报:……已于昨夜被逮捕……

        曲为慈手忙脚乱地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子,跨步向前奔去,好像想听得更清楚,因为跑得太急,甚至忘了穿上鞋子。

        不过新闻只说案件细节仍在调查,很快就跳转到下一个市内新闻了。

        只留曲为慈僵立在原地,单薄的身形掩在病号服下,竟显得佝偻又萧索。

        泪眼朦胧,她却什么也做不了,连去简单搀扶的动作,都是徒劳。只能看着曲为慈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摔进病床。

        曲为慈挣扎着坐起身,双手哆哆嗦嗦地向枕头下摸索,胸腔像涨潮时的海浪,越来越狂乱地起伏出异常的弧度,病房里只有她盖过新闻的喘息声。待她终于摸到想要的东西,她猛地掀开枕头,从下面抽出一件深褐色的布料。

        下一秒,带着无限渴求,将脸埋进捧着的衣服里,平静下来。随后,她的双肩又开始耸动,一声极其克制的哭腔不受控制地溢出。这一声,是衣服上绷出的线,轻轻一扯,便能牵动全部,将剩下的线都暴露出来。

        空气被载满多年苦怨的泣割得碎裂,曲为慈不再忍耐,放声痛喊:“乐意!我的乐意啊…我的乐意……”

        若修看着少女嘴唇抿了又抿,最后轻动,小声叫她:“妈妈我在这啊。”她想拥抱那个心痛地脱力的女人,可无论如何贴近,最后都只能徒劳地穿过。

        曾经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如今,却连哭声都无法互通。

        若修手掌僵了僵,执扇,虚空往两人身上一点。

        她,终于能触摸到她的妈妈了。

        可能是曲为慈的动静着实太大,不多时,便有几个医生护士一起进来安抚她,打过一针镇静,她沉沉睡去,怀中还紧抱着那条被她女儿鲜血染透到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裙子。

        看着曲为慈睡着还皱起的眉头,她的心口好像被狠狠剜了一下,她回头,找若修:“你能不能……”

        “不能。”若修已然猜到她想要什么,直接打断。

        她闷闷地低下头:“我还没说完呢…”活音落下,又轻轻补了一句:“我都能碰到她了。”也只是能碰到而已,并不能感受到任何温度。

        若修看不清她的神情,顿了顿,还是解释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若修,能让你触碰到外物,已经是我法力的极限了。”

        “我知道,谢谢你。”她好像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又问:“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儿么?”

        她想起来了很多东西,自然也包括死后每一次出现所见到的景象。不知是多少年前,她在几座群山之间醒来,恍忽间看见一座墓碑上刻着她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觉心口不断钝痛,撑了没多久后,又睡了过去。如今才知道崔起潮在她生日那晚,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车祸身亡了。

        她不自觉又握了握曲为慈的手,眼眶一阵酸涩,这要让留下的人怎么熬呢?

        若修轻啧一声,却甩开了扇面,在上面扫了好几眼后,才确定道:“他已经去轮回了,不过……他尚有执念未完。”

        她急促转过身:“执念未完,怎么能轮回呢?”

        “当然可以,只要若修强行送他去便行。”蓦地,若修唇边勾起一抹森然的笑,“不是每一个若修都像我一样有闲心的。”

        “我知道……谢谢你。”她情绪低落不少,垂下眼睫,却看见自己原本沾满血污的手重归白净。她微愣,之后又急切地往上看,发现小臂上的伤口都消失了,细腻如瓷;身上的衣裙也变回了原来的颜色,光洁如新。唯一还能证明她经历过那场追害的证据,便只有脖子上那道深刻的刀痕了。

        她惊讶之余,又忙看向若修,好像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若修和她对视几秒,发现她是真没将他刚才的活放在心上,叹了声:“因为你在乎的人喊你的名字了。”就是那一声又一声肝肠寸断的乐意,让她又变回以前的模样。

        “你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如果那天我没找到你,那老头怕是计谋能得逞,你不仅永远无□□回,还将承受不轮回的苦痛。”若修看她一脸懵然,无奈继续道:“至爱之人的呼唤,是你们能留存于此、不再沉睡的保障,也是拥有生前死后记忆的关键。那老头早已是孤身一人,外界尚留有一些提起他的人,所以他侥幸从轮回殿中逃了出来,又用邪术强行将自己从轮回薄上抹消了。”

        “而你,薄上说你的挚爱之人从未停止思念,这让你能以灵体的状态存在。但他们呼唤你名字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以如此虚弱的灵体一次又一次地苏醒过来的。”

        她静静听完,良久才发出一声沙哑的喟叹:“许是……想回家吧。”

        若修嗤笑:“我猜也是。又所幸你极其虚弱,执念纯净,否则,这十年时间足够千百次变成厉鬼了。”

        “厉鬼?”她失声道。

        “留存时间长,执念带着强烈怨气,都是你们变成厉鬼的诱因。”若修点头,“按理说,你早就应该被引入轮回道了,只是你不断陷入沉睡,而这期间,就算是若修也找不到你。”

        “我倒是想醒着。”她抬手轻轻碰了碰曲为慈的眼角,想替她拭去那淌出的泪,却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做到,“哪怕只是这样看着他们呢。”

        若修无言。

        突然,她轻轻笑了一下:“我跟你说,我妈妈是个大美人哦!”

        若修悄然上前两步,悠然道:“看得出来。”

        她却皱了眉,“不止年轻,现在也是!”说着,又碰了碰床上人的脸庞,扬起了唇,“好像她十年前确实更美些……她以前总跟我和哥哥说,她年轻时追求她的人一整个剧院都塞不下呢。不过有一次被爸爸听见了,她就再也没说过。嗯,我妈妈曾经是市舞蹈团的首席,那时,每次演出都有很多人专为她而来。其中,包括我爸爸啦,他悄悄跟我说过,他对妈妈一见钟情,他还说在亲眼见过妈妈之前他本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阿芙洛狄忒的。妈妈说追她的人很多,爸爸是最不解风情的一个,早知道……我就把爸爸说过的话告诉妈妈了,告诉她爸爸才没有很木头呢。不过妈妈后来又和我说,爸爸虽然不解风情,却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比孤儿院的院长对她还好……”

        “妈妈在当上舞团首席之后曾有过一段低谷,她受了很严重的伤……那时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妈妈的巅峰了,他们甚至不相信她能继续跳下去。但是,爸爸相信,不管多忙,每一次复诊他都要陪妈妈去,还到处寻找能诊治的偏方。他陪妈妈度过每一个练舞的深夜,他做妈妈唯一的观众。妈妈跟我说,她不止见过一次爸爸因为她受伤躲起来哭。所以,当所有人都以为复出后接到国外知名舞团邀清的她会欣然前往的时候,她拒绝了,她留下来,和爸爸结婚了。”

        “我们老家那边,风俗,比较古板。妈妈年轻的时候因为练舞……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和爸爸结婚后好多年都没有怀上孩子,这在老家是要,遭人非议的。虽然妈妈没说,但爸爸知道她因为身体不好,一直都很自责,所以在爷爷奶奶去世后,为了不让妈妈再听到那些会让她难过的话,除去新年与扫墓,他们都没有回去过。有很多婆姨都私下劝过爸爸,说怎么娶了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人。妈妈说,她们都被爸爸骂走了。”她絮絮叨叨说着,说到好玩的地方还忍不住笑,就如现在,她笑吟吟地看着若修:“我爸爸脾气很好的,我还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但真不巧,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若修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这样细腻的情感了,回答地有些生硬:“你父母感情真好。”

        “是啊,我也好想吃我爸爸大半夜买回来的草莓。”她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我也有,我饿的时候,我哥哥…“她又突然顿住,眼睫轻轻一颤。

        老修听她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愿,笑了笑:“怎么不说了?我记得你的第二个执念是拉琴对吧?”

        她收回搭在曲为慈小臂上的手,十指缠绕:“不拉了……又听不到。”

        “那你要见他么?你的家人。”若修道:“我可以送你去见他。”

        “不要。”她猛地站起来,后又发现自己反应好像太大了,低下声音:“不见了吧。”又看不到。

        “你不要,我也不强求。”若修目光飘开,沉默了几秒后,又缓缓将扇面展开了,“过来吧,你该继续睡了。”

        她愣了愣:“……为什么?”她不是已经都想起来了么。

        “你的执念已经去除大半,但你身上还有你家人的执念,在他们的执念也消散前,你还得留在人世,因为强行进入轮回道会对你下一世的命格产生影响,你不想我直接将你家人的执念斩断吧?虽然说那样也有好处……你的家人因你离去而产生的苦痛会减轻不少。”若修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好久都没有遇到这样一窍不通的鬼了,又淡淡补充一句:“但那也不是他们真实的感情了。”

        她不知道斩断执念和让她沉睡有什么关系,又是一皱眉。

        若修和她对视着,最后依旧妥协了,无奈解释:“若修都是有很多任务的,我总不会一直跟着你。你的执念是我消解的,但要是在你最后留在人世的时候又出了什么变故,你触发自我沉睡,我怎么找你?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十年的鬼?”

        “那你让我陷入沉睡,就能找到我了对吧。”她见若修点头,又抿抿唇:“下次我再醒来……”

        “你就可以去轮回了。”若修说得很直白。

        她眨眼的力度都变轻了,回头望望向床上仍在睡着的曲为慈,好一会儿才勉强挪开目光,她看着若修,依旧在笑:“好了,谢谢你。”

        若修闻言,手在扇面上一抚,扇子骤得放出亮光,铺满整间病房,也照亮少女闭着眼眸的沉静面庞。

        突然,他又顿住:“真的不见么?”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竟也能听懂,随即沉沉一摇头:“不见了。”

        若修不再多言,手指虚虚点在她眉心。

        她没像先前一般觉得冷,反倒有一潺暖流源源不断滑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柔和地拂去在那巷子里渗进骨缝里的潮湿冷意,抚慰着她所有的不安、空落。

        灵魂里最后一丝浑浊也被拭去,她看见小小的自己在绵软的云朵上蹦蹦跳跳。

        这种感觉陌生,好像离她很远。却又很熟悉,好像每一个高中放学的傍晚,厨房里传来爸爸切菜的声音,妈妈在阳台收衣服,哥哥捧着书从他房间里出来,她呢,刚打开家门。温柔的风穿堂而过,夕阳弥漫的橘色洒满客厅。

        她哥哥清凉的黑色瞳仁里倒映出她的身影,阳台上洁白的玉簪正在飘出缕缕花香,一切都安然无恙。

        曲为慈动了动,即将要从睡梦中醒来。

        若修将扇子收好,恰时,病房门被轻轻打开,室内响起一道男声。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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