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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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祺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可看到薛平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从墓园回到家,公交车程一个多小时,等她下车时,天已经黑了。她家附近的路灯还是那么不像话,一盏亮,就有好几盏不亮,雪地里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
小卖部倒是灯火通明,只是吵吵嚷嚷的,还围着一堆人。小地方的人,还真是一呼百应。薛祺低着头快速地走过,她不想看热闹。
回到家以后,她两三并做一步地跑到窗边,视线越过一排灰突突的柳树,能够看到那间小卖部的房顶,再想看到些别的什么,就不行了。可凭着那地面上拉长的、糊作一团的众人的影子,她就知道,还没完呢。
她不再看了,换鞋,开电视,拖了一遍地,然后钻进厨房架锅坐水,开火。正在水池里专心洗一颗包心菜的时候,她听见门开的声音,手上的动作没停,水也哗哗的流着。
知道她炒好包菜,将小米粥端上锅,她都没见着薛平。兴许是白天已经进去过他的房间,这会儿她没有任何迟疑地走过去,抬手在门上重重地扣了两下,门很快就开了——薛平已经换下了工服。
“吃饭了。”她的语调很平。
薛平哎了声。
眼神很快在面前这个不高的男人身上逡巡而过,没受什么伤,看着样子,应该只是挨了几句骂,想到这里,薛祺转个身,重新回到餐桌前。
两个人的餐桌沉闷无比,这是这个家一贯的常态。她妈还没走的时候,是无止境的争吵打骂,到后来家里只剩父女两个人的时候,薛平单方面战斗过一段时间,骂着薛祺撒气,后来薛祺上学住校,一周他只能骂两天,再后来兴许是见面少的缘故,他反反复复地把能骂的“素材”都骂完了,没什么可骂的了,最终就只剩沉默了。
“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薛平无明地惧怕起面前的人来,也许是因为那天在薛安家里他甩的那一巴掌,“哦哦,我们腊月二十八放假”,又很快补充了一句,“放十天。”
薛祺吃得很快,半盘的包菜就着粥都没了,“别干了,跟我去北京。”
“什么?”薛平问,询问时间给了他缓冲,还没有等到薛祺说什么,他就急着摆手,“不,不,我去什么北京,去北京找不到活干——”
薛祺将筷子按在桌上,“我是说,我以后就在北京工作扎根了,除了给奶奶养老送终,就不回津城了。”
这老房子里因为换上了节能灯,看起来更加破旧了。打扫得再干净又怎样,干干净净总是不能掩盖破破烂烂的。
洗漱完躺在床上的时候,薛祺后脑勺还有点疼,刚刚自己在餐桌上说的话,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她还以为津城是自己的家乡,自己很喜欢它呢。以后就在北京扎根了,这话说起来是挺爽的,爽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满腹的忧愁了,北清大学的学生证又不等于北京的身份证,况且,之前她想得轻松,没有一定要留在北京的想法,现在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想,自然就乱了阵脚。
正当她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翻个身,摸出手机接起,“秦凛。”因为半张脸缩在被子里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鼻音很重,闷得发沉。
“专利申请的权利要求书我已经发你邮箱了,你看一下。”薛祺心不在焉地答着他的问题,直到电话那边的人调戏着让她亲一个的时候,她才如醍醐灌顶般地反应过来,“你是我男朋友。”
那边的秦凛冷哼了一句,“哟,这么巧?你是我女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什么的,薛祺自上大学以来,谈了这么多恋爱,她从不对人说我男朋友怎样怎样,她无意向任何人展示自己与另一个人的亲昵程度—-又或者,她只是单纯觉得会很快分手。她分手的原因都很单纯,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就是男生甩她,说她像块木头,不懂风情;第二类就是男生磨磨蹭蹭地拖着,她笑着提分手,双方一拍即合,握个手拥抱一下就江湖再见了。
他们模仿着恋爱,有趣得沉闷。
“怎么样?你实习定了吗?”
秦凛不耐烦地答,“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今天晚上人人都问我实习?我爸问完我舅问,我舅问完我女朋友问,怎么,你们仨要不要围个圈儿玩萝卜蹲啊?”
薛祺刻意忽略掉他话里的“我女朋友”几个字,“哎,大家不是都关心你吗?”她知道秦凛听到哪些话会开心,她现在想要认真讨他开心,所以精神格外地专注于这通电话中,后脑勺也感觉不到疼了。
“年后去北芯。”
她说,“北芯?”
秦凛轻咳一声,他还没忘记之前薛祺以为他要去北芯而跟他闹分手的事情,于是赶忙补一句,“实习,只是为了拿个实习证明,最终创业项目还是要做的!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他这一通不带喘气的,薛祺一下子笑出来,她有些愧疚地想,这之前草率地说分手还给他留下后遗症了,“北芯挺好啊,你找实习都能找到那里去,简直人神共愤啊。”
秦凛撇撇嘴,“你要有个舅舅你也行。”
这话让她像一只鬣狗一样,准确地嗅到一点什么不可放过的气味,她脸上的笑意散去,神色一片清明,她坐起身,将枕头立着垫在背后,“舅舅?”
电话对面停顿了一下,秦凛似乎察觉了自己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可没迟疑多久,他便想没有什么关系,听的人是她,于是短暂的盘算过后,他再次放松下来,将上半句补充完整,“对,我舅舅是北芯的老板。”
“老板?”薛祺慢慢地笑了,眼睛里是亮晶晶地,像极了她饥饿时的神色,“人家那么大一半导体公司,教你说得跟路边的小摊小贩一样。”
这一天晚上,华北地区大面积降雪,津城和北京都被雪封,这是一年的时间里城市难得的沉静。
他们的电话持续到了深夜,薛祺用每一句话试探着,诱导着,又收集着他话里的信息,挂掉电话的时候,一个意犹未尽,一个则再三地确定了,自己无意间撞了个宝。
对秦凛的重新认识,让她短暂地兴奋起来,她似乎找到了一点留在北京的可能性,这也让她短暂地遗忘掉了,自己手上的武器远比这些外物更锋利。
她只是短暂地遗忘了。
“跟谁打电话呢?聊这么久?”王典抬手将胳膊搭在年轻人的肩上。
这是一套别墅,隐没于市井之外,黑夜里,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座繁华古城的缩小模型。
秦凛捏着手机,手肘支着阳台栏杆,脸上还带笑,“没什么啊。”
“女朋友吧?”王典一瞅就知道了。
秦凛别扭地偏过头,漫无目的地将视线投向无边无际的雪地里。
秦凛本来就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人,良好顺遂的成长环境让他不用通过图谋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这让他身上有一种因为物质裕足而产生的坦然和颓废的感觉,再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有钱人的气质。
“对了,舅舅,你帮我看一份东西。”他拿着手机,调出邮箱里的文档,递给王典。
王典拿着手机,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个专心地看,一个专心地等。
良久,王典将手机递回去,他顿了一下,才开口,“你这权利要求书,找专利代理机构写的?”
秦凛摇摇头,“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只是写这东西的人,还是有点小聪明的。”王典眼眉和善,依稀可辨年轻时清秀的样貌。
他听出舅舅话里的夸奖,心里不知怎么的松了一口气,“小聪明?怎么解?”
看着侄子期待的眼神,王典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宠爱地摸摸秦凛的头,“你们这专利,说白了其实技术含量不高,我们公司产品研发的任何一个项目都可以抠几个这种实用新型出来,看得出来这申请想要保护的是存储技术,但这姑娘却把机械结构写成独立权利要求,存储技术反而放在从属权利上——”
“你怎么知道是个姑娘。”秦凛撇撇嘴,吐槽道。
王典没理,继续接着上头的话说,“这样一来,形式审查过了,专利的保护范围就比原本你们想要的扩大了。审查不过,她还可以通过补正的方式,重新把本来想保护的存储技术放在独权上去——”王典的话里多是经验之谈,不是上几堂课就能学到的东西,他话顿了顿,想到这一通绕,王典心里多少有点疙瘩了,“所以我说这姑娘,小聪明。”
这里的小聪明,跟上一句的小聪明又是不一样的语气了,秦凛有些不满,“她第一次写,写成这样还不好啊?”
“看,逮到了,女朋友吧?”王典知道一头扎在恋情里的年轻人是不明事理的,实际上这取巧的操作在现实中也用得很多,他想,自己何必如此苛求一个未见过面的女孩子呢?
秦凛转个身往里走,“我就不告诉你!”
第二天早上,薛祺起得很早,在薛平出门之前赶着跟他说了一句,趁着年底结了工资,把那工作辞了。那一通长长的电话,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让她在心里生出了一个清晰的计划,她的目光让她看不了太远,现在她只能像鬣狗一样盯着眼前,盯着眼前。
在厨房做早饭的时候,她拿起手机,想给秦凛发个消息,问他吃早饭了没,信息编辑好之后,在即将发送出去的那一刻,她果断地打住了自己的行为。自己之前对这段感情的态度也不是不知道,如果转变得太快,那就太假了,她连那一点嘀咕也不想让秦凛有,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
她想,慢慢来,才能体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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