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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chapter20


津城和北京同在一个纬度上,极低的气温和从西伯利亚方向吹来的凛冽寒风一样都不少,也一样不饶人。

        唯一的不同是,北京的风里、道路上没有煤灰。

        津城前几十年以煤炭资源起家,许多大小煤矿和电厂在这里建立起来,为了运输煤炭连带着铁路系统也飞速发展,在国家的北部,津城一时风头无两,北方各省市几乎都仰赖其煤炭资源。尤其是一到冬天,运煤火车便哐当哐当响个不停,铁轨上的枕木是最辛苦的,这样的情况,要到来年四五月份,西南季风吹向内陆的时候,气温回升,才会减少一点。

        薛祺双臂打横伸直,身姿平稳地一点点走在老铁轨上,顺着铁轨走下去,就会到她的初中学校。那是一所在津城市有名的烂中学,还有个俗名,“农民中学”,虽是这样叫,但实际上里面上学的基本都是附近那个大煤矿的工人的子女。

        大煤矿叫作西山煤矿。从军阀混乱时代就存在了,对于津城这个不占任何地理优势的地方而言,这一笔自然资源直接将其发展为重工业城市。不到一百年,疯狂的开采便使这个城市面临资源枯竭的问题,许多小煤矿还没被查出来违法操作,就倒闭了。

        薛平是西山煤矿的工人,没什么文化,父母掏了点钱走关系,将他安排进煤矿,那个时候煤矿工人辛苦,可工资也是真的高。因着这份不错的工资和父母的老本,薛平置下了一套新房,凑足了娶妻生子的条件。

        年轻的薛平是帅气而踏实的人,年纪轻,班长将他安排在一线干活也毫不含糊,刚新婚的时候,被派出去进行安全学习时,他是学得最认真的一个。

        转折点出现得突然,那一天薛平上夜班,他和工友一起坐在运煤车的车厢里,高速下井的火车让他们眼睛都睁不开,下到将近两百米的矿井之后,刚准备开始干活,就发生了塌方。

        塌方啊,是安全简章上要他们认真学习的塌方。

        这一次事故里,薛平的左眼完全失明,右腿嵌入一块钢板。西山煤矿公司赔了他一大笔钱,然后辞退了他。那一大笔钱,因着日益下降的公司效益而一拖再拖,一拖再拖。

        津城仿佛是从那场事故开始衰败的。长期开采,矿山都被挖空,时不时的,城市路面开始发生塌陷。一场连绵细雨,或者是□□,柏油马路似乎都这样软绵绵地无力,山坡变成疏松的奶酪,煤矿公司的门口“讨债”的人越来越多。

        薛平成了“讨债鬼”中的一员,那群工人多是拖着一条跛腿,绑着一段残肢,兜里揣着烟酒和扑克牌,在西山煤矿的行政处一坐就是一天。从日出到日落,酒瓶子空了,烟盒子瘪了,扑克牌被撒得乱七八糟,他们由快乐,到沉默。

        天黑之后,散去,明天再来。

        薛平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脾气一日比一日坏,那些薛祺拿着棉签为他拭去耳孔里的煤灰的日子彻底远去。

        不到八百米的路,薛祺就看到了那所“农民学校”,操场还是那个操场,跑道都是土路,一到雨天就泥泞得不像话。校园门口的那个小卖部已经用卷帘门锁上了,她曾经是多么渴望在那里买上一包小当家干脆面,鲜虾口味的。

        学校门口的宣传栏旁边,她穿着一件深蓝色长款厚羽绒服,这是她刚到北京那一年上学买的。高中时只穿一件校服过冬的日子将她冷怕了。于是上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花掉了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这件羽绒服。后来手头宽裕了,这件羽绒服被压箱底了,可这次从北京走的时候,她却只穿走了它,其余的都打包成一箱放在了旧衣物回收的收纳铁皮箱旁边。

        这么几年了,薛祺的名字仍旧在宣传栏里面。这所学校是真的差,除了她再也没有人考上过津城高中,也再没有人考上过大学。

        薛祺的指腹触点在宣传栏冰冷的玻璃上面,在她那又土又旧的照片底下,新加了一排小字,祝贺我校校友薛祺考上北清大学。

        她又想哭又想笑。

        津城高中距离“农民学校”并不远,可她再也没有回到这里看过,自然也没有收到这份祝福。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里的师长一直在关注着她。关于这里的美好的记忆,一点点的复苏,她想起自己考了全学区第一的时候,老校长一咬牙自己掏腰包给她买了个学习机,那时学习机刚上市没多久,还是卖得上价的,后来她每个寒暑假都用那部学习机提前预习下学期的功课,顺带听完了周杰伦和林俊杰的每一首歌。。。。。。

        她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变,一点也没有。她这只是暂时地忘了这些而已,她还能把它们捡回来。不当光鲜亮丽的漂亮姑娘也可以,她生来就吃苦多,已然享受不来、也模仿不来那些需要幸福过的人才有的对一切都觉美好的理所当然的态度。

        她已经见过世界的阴暗面,就不能再假装没有见过。她只能直视。

        打算返程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天寒地冻,路上没有几个行人,薛祺脚上踩着一双棉靴,鞋底不算防滑,她像小时候上学路上那样,走一段,滑一段,走一段,又滑一段,冬天的时候,她上学需要用的时间比夏天少五分钟。

        公交站台上亦无人。她站在站牌底下,心里一阵轻松,马路对面还有一个小摊,卖炒馍的。秦凛是个地道的北京人,曾经大街小巷地带着她到处吃喝,一天绞尽脑汁地想着什么好吃。津城和北京同属华北地区,饮食习惯并无太大差异,都是吃面多过吃米。但在她看来,不同的,还是不同,她的胃已经适应了炒馍一类的食物,北京食物再怎么与之相像,她都能吃出其中的陌生感来。

        遥遥的一束暖黄色灯光扫过来,是2路公交车。

        她从口袋里掏出早早准备好的两个钢蹦儿,待车停稳,上车投币。

        车厢里只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短款羽绒服,牛仔裤,戴着一顶棒球帽,坐在最后排。薛祺照例在窗边坐下。

        公交车上放着一首老歌,路上无人,司机拐弯直行的操作都显得很嚣张,坑坑洼洼的路面撞击得车厢当啷响,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傍晚,她觉得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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