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章 既见君子（2）

因了昨日卧榻，丹遥这一日晨间便有些失眠，醒得格外早些。

        红绡还在外间睡着，丹遥知道这几日自己闹腾反倒累坏了她，便不忍吵醒，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径自出了院子。

        此时刚过立夏，炎暑将临，正是莺愁蝶倦的时节。晨间虽然尚可偷得一丝凉意，偏生城里遍植杨树，此时飞絮迷蒙，难绾难羁，在外面站久了，连人也要像自缚的蚕一样，在身上结出一层茧来。丹遥顶讨厌这样的天气，只是既出来了，再回去少不得搅人美梦，只得好人做到底，咬一咬牙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便走到家里的菜园子，一畦春韭正绿的得意，走近时忽见前头一抹浓绿间，显出一痕浅灰的影子来，心下倒唬了一跳。

        凝神看过去，但见那人正蹲在菜地里捣鼓着什么，专注的很，看着却不像是原先的菜农，丹遥想着，或许是新来的花匠，也未可知。

        方才还是晨曦微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阳光便撒了欢儿的在菜园子里跳跃起来，旁边几株小小的番茄果也在探头探脑。也不知何故，丹遥瞧见这些橘红色的小东西，心里就颇为欢喜，忍不住上前去拿手轻抚，于是流连在果实上的金色微芒便一点点浸染指尖。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绿叶儿嫩芽儿在手底下乖觉，不提防裙裾却被脚底下一株小小的雪里蕻绊了一绊，登时跌坐在地上。

        丹遥素来有些洁癖，此时跌在一滩泥里，丢人是丢人到了十分，懊丧也是懊丧到了十分，不愿叫人来扶，又不愿自己以手撑地，正在纠结，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没摔疼吧？”

        明明是春末夏初的热烈季节，这音节里却带着秋水润物的和煦声色，丹遥不由自主抬头去看，只在刺目的阳光下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轮廓，唯有那手掌心里掬着的晨光雀跃，掌心的纹路亦清晰可见。

        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全然忘记了这是一个陌生男子的邀约。然指尖相触之际，只觉他掌心温热，那一份热度透过指尖、沿着血流、一直绵延到心脏里头。

        那人扶起丹遥，笑道:“昨夜露水重一些，地上湿气污了你的裙幅，怕是要回去换一换了。”他的口气不像是初识，反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丹遥有些发怔，却不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而是终于看清了他的一双眼睛。

        怎么说呢，三千里星汉灿烂，都凝在这一汪深潭。一个男人的眼睛，怎么能这么好看，丹遥有些不甘。

        那人又道:“你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丹遥不自觉答道:“昨儿个睡得多，故而今晨走了困意。”

        那人点了点头，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样早起也好。”说着复又蹲下来，这一回，却是去扒拉那蒜苗儿。

        丹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是有些脏了，转头看看那抹浅灰的影，又有些舍不得走，她踌躇了一忽儿，攥着裙子有样学样的也蹲下来，轻轻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温和道:“提蒜薹儿。”

        丹遥又问:“什么是提蒜薹儿？”

        那人笑了，耐心道:“就是从这里头把大蒜的花径抽出来，这样地下才有养分结蒜。”他一壁说，一壁拿手在蒜苗基底处捏一捏，另一只手拨开假茎，顺风顺水的抽出一根青白的蒜薹，转手递给丹遥。

        丹遥惊奇不已，伸手接过来，觉得像是春天里退了皮的柳条儿，又比柳条儿软一些，白白嫩嫩，甚而有几分可爱，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迷惑惑问道:“这个是要扔掉的么？”

        那人失笑，虚虚握拳似手中有物，直送到嘴边道:“这个是可以吃的。”眼看丹遥将信将疑，他道，“要不，我吃给你看？”

        丹遥忙摆手道:“别别别，还没洗，脏着呢。”说着有些恍悟的将手上的蒜薹扔到一边。

        那人淡淡一笑，又去扒拉别的蒜苗儿，丹遥有些后悔方才失言，待到他手里攥着一小把蒜薹时，终于忍不住道:“我替你拿着吧？”

        那人回头笑，反问道:“不嫌脏了？”

        丹遥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没有答话，那人又道:“地之土，生万物，这土里初初生发的，反倒是最干净的。”说着捡起丹遥之前扔掉的那一枝，“这也算是我这一大早的劳动成果，回头早间可以添一道炒蛋来吃。”

        丹遥一怔，这时才想起自己与他呆了半会子，竟连个名姓也未曾打听，欲待相询之时，那人抬头看了看天，回头笑道:“这时节，你该回去洗漱了罢。”

        丹遥猛然想起自己早起不曾梳洗，登时脸上火烧红霞，忙伸手去拢额际的乱发，欲待解释些什么，又觉得有越描越黑之嫌，当下里一跺脚，竟是起身跑了。

        回到房中不免懊丧，在家中自己也算是个有主见的，怎生今日就好似三魂少了两魂？对镜梳洗又不免自衬，虽不至于让耕者忘其犁，但总归是承袭了母亲七分的好模样。平日里听戏文、看话本，谁家姑娘出门，不是要重点檀唇厚敷粉，怎么偏生到了自己，就是这般的狼狈？

        鬼使神差，一定是鬼使神差。丹遥有些愤愤的想。

        红绡过来给她通头，拿着篦子一下一下，不轻不重，丹遥忽然道:“红绡姐姐，今儿个，给我搽点胭脂吧？”

        红绡一顿，奇道:“往常是最不爱这些胭脂水粉的，大小姐今儿是怎么了？”

        丹遥轻描淡写道:“这不是前儿润秋给了一套新制的桃花胭脂，若是不用上一用，等会儿见了岂不是要被她怪罪？”

        红绡手上与她编发，笑道:“表小姐才不是那样记性好的，再说，表小姐亲手制出来的，您倒是敢往脸上用？”

        丹遥一想，也确实，可手头上确实没有了旁的备下，一时有些沮丧。忽听红绡道:“其实小姐的面容正是桃李之色，原也用不上那些劳什子，倒是这双眉……”

        红绡欲言又止，丹遥却明白，都说眼如秋波水，眉似青山横，偏生自己这一双眉生的淡了些，忙道:“红绡姐姐可有法子？”

        红绡一笑，转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盒黛来在她眉上轻扫，不消多时对镜笑道:“小姐，可还满意？”

        丹遥对镜细察，果觉出不同来。那一双眉毛比之前略浓些，像是水墨画儿里的一泓秋水，后头连着绵绵的山，居然淡雅到了十分。心下不免高兴，道:“看不出红绡姐姐还会这一出。”

        红绡颇为得意，道:“是婢子才跟着绿绮学的，说是……叫什么远山眉，那会子听着觉得矫情，今儿化在小姐的眉上，倒真有些像是秋日里的云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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