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第章 流水春深（6）
丹遥言者无心，许忆乔却是听者有意，细细想想，范鸿铮这几日确实与以往不同，从前难得同处一室，今天自己早起做点心，他竟然主动过来问一问因由。
不由得抬眼去看，男子正瞧着丹遥浅笑，脸微微侧过去一些，晨光朗照，更显得轮廓英挺。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瞧着自个儿丈夫的脸儿，在脑海里细细搜索，大多时候只得一副背影，便是那日里书房偶遇，因了烛火摇曳也只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其实他五官生的并未见的多么好看，只是合在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儿上，分外熨帖罢了。
正兀自思索，冷不防范鸿铮也来瞧她，目光相撞间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转开脸儿去，却有润秋来拽自己的袖子，道:“表嫂，表哥说你要绣个游鱼插屏来做贺礼，这不是早就过了年节？”
许忆乔笑道:“倒不是那个年年有余的意思，只是听娘说，爹有什么心事总喜欢去喂池塘里的鱼，想来心里偏爱，因此才想绣一幅，只是……我绣工粗浅，绣出来的……不甚好看。”
丹遥道:“嫂子过谦啦，娘可不止一次的夸过，嫂子是娘家里带出来的好女红，”说罢自然而然伸出手去，“绣品可带来了？”
许忆乔愣怔了一回，恍然道:“哎呀，忘记带了。”
范鸿铮这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榆木匣子，递过来道:“你只顾着做点心了。”
榆木轻便，本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那匣子雕刻上也就省却许多功夫，然而对许忆乔而言，再是粗糙，也辨得出一个并蒂莲花的形状，却不知家中金玉的妆奁恁多，范鸿铮缘何选了这一个。
心里略略多想了，吃惊之余，未免又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丹遥不动声色，伸手接过匣子来，顺道冲她哥哥狡黠一笑，转而对着她嫂子又换了一副正经面孔，开匣细细端详。
只见三条鲤鱼正在缎中似游非游，二红一黑，旁有留白，像是还有几条鱼未游过来，上头零零碎碎垂下来几支紫藤，些微花瓣飘在水面上。丹遥不一时便参透出来，指着其中一支紫藤道:“嫂子的针法平、齐、密，尤其是这花瓣，用针如发细，花朵绰约之姿俨然。这绵密的针法用在这两条锦鲤上，也还可以，只是这普通的鲤鱼上就不大合适。”
许忆乔点头道:“我也是绣到这里，觉察出不对来，却又不知该如何改。”
丹遥道:“锦鲤和紫藤花儿，都有颜色，只要设色讨巧，针脚和顺，便如画一般，但黑鲤本身也只有黑白打底，过于细腻的针法，反而显得单调。”
许忆乔起身也去端详，面上却是一派的愁容，半晌才道:“你说的是这个道理，难道说这鱼，便秀不出了么？”
丹遥道:“嫂子你先别愁，你瞧咱们那山水画，不是一样的黑白打底，看着却不单调，不过是因为黑白也有浅淡之分，晕染了而已。”
许忆乔展眉道:“你是说，咱们的针法也有晕染？”
丹遥点头道:“对呀，就是‘晕针’，也叫长短针。”她说着顺手从梳妆台上拈了针，线劈做三股，又拿了绷子熟门熟路的绷住了锻，“就像这样三长三短，这鱼身子总不老实，咱们就得时时变换着，向左倾斜就是先短针后长针，向右倾斜就是先长针后短针。”她说话间便有黑鲤的一枚鳞片从水中渐渐显出形来，又将手中针线锦缎让与她嫂子，不时指点两句。
范鸿铮于此时是插不上话的，只得坐在一旁，心里却在慨叹一方水土，偏生养出了性情的决然不同。那封退婚书信，若是丹遥的脾气，怕不是要拿着这把柄大闹一场，而润秋自己，就是退婚逃婚的好手，到不用男方来充一回好汉。
许忆乔正专注于绣，大概是针法生疏，因此绣的很慢，针从布面上穿过，发出“嘭、嘭”的声响，一下一下，悦耳又分明。范鸿铮看着那青葱样的指头翻飞，想到这指头曾在冷水里泡过，被虾子的触须刺过，也曾拿着自己一封失了时效的退婚书，在灯下细察过，末了还是这指头，圆圆满满的将信回了笺，又藏进了书架最里侧的《幽梦影》。
丹遥在夸赞着什么，许忆乔高兴抬头，又将手中花棚示与范鸿铮，眉眼弯弯恰如春水初盛，范鸿铮忽觉心里一荡，忙低下头看着面前那一盏酸梅汤，白釉杯子在桌子上纹丝不动的，奈何杯底里有影子一圈圈颤动，连带着范鸿铮的心肝脾肺，都一应颤动，不知所何。
……
范家老爷大寿，却不容铺张浪费，只在自己家里简简单单办了酒席，族中小辈毕至，也包括秦家。
小宝已经会自己走路，只是步履蹒跚，还要人时时看着，润春这个做娘的也是心宽，倒把孩子扔给丫鬟，自己来与她们姐妹玩耍，坐下来先被丹遥吓了一跳:“哟！瞧你那眼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挑灯夜读了。”
开学在即，丹遥又要备着父亲的寿礼，又想着重塑了香囊，少不得夜里添工夫，也深恨自己前儿懒怠，强笑道:“这不是备寿礼了么。”
润春“啧啧”道:“你那寿桃的画儿虽然也好看，总不如你哥哥的那幅绣别致新颖。”
丹遥哂道:“他到有那能耐绣出来，还不是我嫂子的功劳。”
润春笑道:“所以说啊，还是两个人好啊，一人的功夫，两人的孝敬，你瞧姨夫那高兴劲儿，”末了话锋一转，“你也不小了。”
丹遥道:“表姐，也不是我说你，你这成天的见了润夏就是快些添子，见了我便是催着定亲，那月老观音你是一身兼了，可还吃得消？”
润春忙双手合十闭目朝天道:“哎呦，小孩子家家不会说话，您大慈大悲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又回头呵斥，“你说我就说我，别赶着对神仙不敬啊。”
丹遥摇头道:“你如今说话，越发像我娘了。”正要再说几句，忽见润春一双眼睛只顾着一处盯着，瞧得十分专注，便凑过去，“你看什么呢？”
顺着目光瞧过去，正看见她哥哥嫂子站在一处，旁边并没有长辈需要应酬，也不知范鸿铮说了什么，许忆乔低头莞尔，在一众嘈杂里显得分外清净。润春奇道:“哎~往常你哥哥躲着你嫂子还来不及，今儿怎么时时在一处了呢？”
丹遥这几日瞧出端倪，自家哥哥要转了脾性，虽不知何因何由，总不至于是润春教的拿手厨艺。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要被人打趣，虽然哥哥即将成为大学的老师，于情之一字还是一样羞赧，说开了反倒不美。便伸手在润春的视线处挡了一挡，道:“自然是你教的好，嫂子一手的好厨艺，谁不欢喜呢。”
润春点头道:“说的是，就连我家润秋这几日也是表嫂表嫂，成日家往你这里跑，眼睛里可还有我这个亲姐姐？”忽而又想到正经事来，“不说他们，你这终身，姨夫可帮你操办了？”
丹遥心道她母亲心心念念的，正是秦家的二小子，如今润春在这里试探，焉知不是奉了她母亲的旨意来探一探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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