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第章 山雨欲来（2）

润秋逃学回来的，自然不敢回家，秦家有个宁之昏天暗地的，也不好去，少不得又翻墙范家。

        只不过这回颠倒过来，白日里安安分分，日头西落了反倒全副武装的出门，倒把红绡绿绮看的纳闷，两个人私底下跟许忆乔告了黑状，许忆乔却是微微一笑，一副“由她去吧”的淡泊样子。

        红绡绿绮不懂，许忆乔却是个明白人，有自家妥帖的人物带着，润秋再是个毛躁手脚，也无妨碍。于是只管在家里做些宵夜，换着花样与他二人。

        这一日回来的却早，许忆乔手上的糕点将将成了形，红绡绿绮正要送入蒸屉，都奇怪道:“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润秋嘻嘻笑道:“明儿白日里还有许多功夫，哪里急在这一时半刻。”

        原来文亭街上那家印刷厂子的老板，家中添丁，要回去三日，白日里便闲置了，倒是让范鸿铮他们得了便宜。只是这内里因由不足为人道，润秋说一半藏一半，也不管人家听没听懂，自去扒拉吃食。

        范鸿铮拧了热手把子来与许忆乔擦拭，又扶她回屋，道:“这些也不用日日亲做，红绡绿绮的手艺，也尽够了。”

        许忆乔道:“往日里也不做，不过你在家做上几回。”

        范鸿铮道:“又诓我，我不在家，难道你不做给乔初，不做给爹娘？”

        许忆乔双颊薄红，道:“也没有日日辛劳，哪里就这样娇惯了。”嘴里这样说，到底站了半日，一手悄悄扶上后腰。范鸿铮摇摇头，他自忖这时节睡觉还早，只把人扶到罗汉床上躺下，又移了腰垫来靠。

        小乔初已是睡的熟了，范鸿铮过去看了两眼，只见小脸蛋上红扑扑的，因此倒把那盖的被子宽了一宽，道:“这必是红绡抱来睡的，盖得这样严实。”

        许忆乔道:“这孩子到不像我，寒冬腊月手脚也是暖烘烘的，内里一团的火。”

        范鸿铮嘿嘿一笑:“随我嘛。”

        许忆乔道:“娘之前去过茱萸寺，说这孩子五行缺水旺火，如今看倒有些道理。”

        范鸿铮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踱步过来在床边附和道:“那平日里便多喂些水，”许忆乔闻言撑不住笑了，范鸿铮佯作不知，继续道，“先天不足，可不得后天补一补。”

        许忆乔道:“便是你道理多。”她略微侧一侧身子，“你这一回，怎生呆的这样久？”

        范鸿铮道:“这可奇了，还有做妻子的嫌弃丈夫在家里久的，我这几日又不曾惹你气生。”

        后一句透着三分稚气，他素来老成持重，倒是少见这样活泼样子，许忆乔心里欢喜，笑道:“我几时这样说来？我只是……”嘴角敛了笑意，“觉得难得，又觉得，不该这样。”

        她说着垂下眼帘，烛影摇红，一排小扇似的睫毛铺陈，范鸿铮心知这人面上寡淡，肠子底下一回九折，于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恰是一团火热包裹一团的凉，道:“你莫要伤神乱想，有这心思，倒不如想想给咱们这孩儿，取个有心有意的好名字。”

        许忆乔道:“我哪里像你读这许多书，起名，可是大事。”

        范鸿铮笑道:“两个娃娃，乔初的名字可是我想的，如今你再叫我殚精竭虑，可不能够，咱们一人想一个，才算公平。”

        许忆乔笑道:“平常怎不见你这样小气……”

        话音未落，屋门突然大开，润秋端着热气腾腾的云片糕进了屋，兴高采烈道:“这一回的糕，里头真是大有乾坤，”一壁将盘子搁下，伸手掰开来，只见云一样的白嫩里，包裹着一抹玄色，“要不是绿绮告诉我，谁能看出来？”

        许忆乔道:“这里头包的还是去年剩下的芝麻，也是突发奇想。”

        润秋道:“正是去年的才是好寓意啊，吃了咱们这云片糕，那陈芝麻烂谷子的腌臜事儿就都没了，表嫂，今年过年可别忘了啊。”

        范鸿铮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再说这才什么光景，你就预想到年节了。”

        润秋不以为然道:“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我早早提醒下了岂不便宜。”忽而瞧见许忆乔隆起的小腹，这才转过味儿来，“嗐，你若是心疼表嫂，我和表姐来学来做，到时你吃个现成的好不好呀。”

        范鸿铮道:“你做的我可不……”话没说完，叫许忆乔噎了一嘴的糕，果然绵软香甜，比之平常更甚，“你也别只是叫我吃，”伸手拈了一块，递与妻子嘴边，“你自己也尝尝。”

        许忆乔微微侧目，脸上是烛火的光色，些微别扭了一会，到底拗不过，就着范鸿铮的手吃了一块，赞同道:“是比平日里的好吃些……”

        润秋笑嘻嘻的，只管大口吞咽，正是好时候，忽然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异声，登时警惕起来。

        按说这范家的院子，除了自己，旁人再没有翻墙过来的道理，而窗外人影，落地声响，分分明明。范鸿铮只觉这轮廓熟悉，示意两人安静，自己则慢慢行至窗前，试探的叫了一声:“杨兄？”

        外头那人低声道:“贤江电报，速离。”

        范鸿铮一惊，道:“什么情况？”

        那人道:“不清楚，不过街上已是蹊跷，那些悬晾的文章料也来不及清理，你那两位学生，怕是要一起走。”

        范鸿铮这时想到印刷坊里一并悬着的《赤潮》，心里“咯噔”一沉，外头人道:“不宜同行，住在外头的那位小兄弟我已经知会，与你二人在云洞山南汇合，咱们明日亥时，豆城豆斋村东头大槐树下见。”说完也不等里头答应，窗外人影又倏忽不见。

        屋子里死一般沉寂，范鸿铮回过身来，一双眼睛却不敢看许忆乔，润秋这时明白过来:“表哥，我们几时动身？”

        许忆乔挣扎起身，也不问，只管去收拾衣物细软，范鸿铮过去止住她道:“东西带得多，反倒引人注目。”

        许忆乔道:“那也好歹换了衣裳，你这身上……油墨气重。”

        范鸿铮一怔，叹只叹娇妻心细如发，一阵油墨气就不知午夜梦回几多，更何况今日情境。然而多说无益，只得顺从的宽衣，许忆乔低头在身前给他系扣子，一粒一粒的，郑重又小心，而范鸿铮则从她松挽的青丝中，看到一缕白发。

        从前却没有发现，又或许是将将才长出，他想银发也是自个儿的头发，没必要爱此而恨彼，又想着白发嘛，总归要有的，何况早些来也有早些来的好处，可不就是古诗里的“白首不相离”么？心下微颤，面上波澜不惊，只伸手替她拢一拢鬓发。

        许忆乔又包了剩下的云片糕，润秋接过揣在怀里。范鸿铮找了一顶软呢青帽卡在润秋头上，搭眼一瞅，回头与许忆乔笑道，“这帽子闲置许久，她戴着倒比我合适。”

        青呢软帽是依着男人的头围制作，卡在润秋头上直盖住了眼睛，许忆乔却笑着点头道:“是合适。”

        润秋还来不戴好帽子，便被范鸿铮拽着胳膊迫着向外走。许忆乔本能向前一步伸出了手，却又在范鸿铮回头的一瞬间缩了回去，死死地在怀着攥着。范鸿铮温和道:“今夜叫红绡绿绮来陪你，明日报父亲母亲，给这院墙再加高两砖。”

        许忆乔不住点头，嘴角是扬着的，眼睛里却是无限凄艾。其实范鸿铮还有很多话，他想说你莫慌张，又觉得这话儿起的没头没尾；他想说不妨事的，又觉得这话儿说来自己个儿都不信；他想说照顾好你自己，又觉得这话儿满满当当是相见无期的晦气……于是在许忆乔沉寂的目光里，只能还以沉寂。

        两人不敢停歇，不多时就到了云洞山脚下，饶是润秋平日里惯会上房揭瓦，此时也有些吃不消，只停下来以手支着膝盖，口中呼出的气在夜色凉山中凝成霜白。润秋觉得奇怪，此时还未入冬，怎么会冷成这样？

        山下逡巡一回，却没有丁思岚的影子，范鸿铮心下有了计较，润秋欲别处去寻，被范鸿铮止住，道:“事急从权，我们先走。”

        润秋不可置信，喊了一声“表哥，”范鸿铮没说话，亦没有停步回头，润秋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山下，希望能看到某个姗姗来迟的身影，然而直到翻过山头，连个雅雀声也不闻。

        范鸿铮指着山下道:“翻过了这座山，就不是彭州的地界了。”

        一句话像是赦令，润秋一屁股坐下来，只顾大口喘气，又觉得格燥，爬起来便要脱外套，范鸿铮伸手按住她手臂，制止道:“你现在凉爽一时，回头受凉了自己又要辛苦。”

        润秋满不在乎的撇一撇嘴，忽然怔住，喃喃道:“自己辛苦？表哥你不走了吗？”她回头去看范鸿铮，眼中殷殷切切，要求一个否定。

        范鸿铮递过去一张信笺，卿阳斋的仿古玫瑰笺，上头没有缱绻的文字，只画着横平竖直的路，云淡风轻道:“往前走再有一日脚程便可到豆城，老杨会接应你，我得回去找思岚。”润秋怔住，范鸿铮解释道，“他那样爱惜文字的人，必是去了印刷坊。”

        润秋咬紧了下唇，道:“魏学昭会保他的，但表哥，你没有人保。”她晓得学校里一日严过一日的文风，和愈来愈频繁的查寝，军事训导小组的主任，周身上下是鹰一样的犀利，手里一卷黄山体，比对着学生和老师们的字迹。

        范鸿铮笑了:“我不能把丁思岚一个人留在彭州，更何况，我本也不打算离开，我们一走了之，你嫂子他们，怎么办呢？”

        他目光灼灼，在无边暗夜中似火，润秋这时节才算慌了神，语无伦次道:“我不记得路……我怕黑……我……”她初时不过是撒娇，就像小的时候无数次遇到了不情愿，总能够凭借这一招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然而到后来却是越说越乱，说的自个儿也不相信自个儿，心下惶惶之际，本能的拽住了范鸿铮的衣服。

        范鸿铮看着她可怜情状，忽然笑的开怀:“往常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倒胆小起来。”他耐心道，“我不是给你地图，何况往日里开小灶，讲了许多标识，以你的记性不至于这样快就忘掉。至于这怕黑……”他似乎有些词穷，只好抬头望一望天，然愣怔不过一瞬，旋即如释重负。

        润秋也抬头去看，入目只见黑云压城，唯有风吹云动时，瞧见沉沉天幕间或几颗星子点缀，散出的微茫倒把树林里的枝枝桠桠映出狰狞光景。她心下越发害怕，本能的往范鸿铮身边偎了一偎。

        范鸿铮微微屈身，在她耳畔柔声道:“润秋，你只管大着胆子朝前走，这天儿，只会越走越亮堂！”

        他似乎想要在她太阳穴上戳一戳，然而今时润秋委实没有什么错处，便也只得将手轻轻搭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揉，而后转身离开。润秋眼睁睁瞧着那衣服角儿渐渐从手中剥离，这时才觉得世间千像万般，都有预设轨迹，原不是你不情愿就能够改道的。

        很久很久以后，润秋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茫茫夜幕下，范鸿铮高大的背影独自行在丛莽处，周围的昏暗是深广的，险些包卷了一切，唯有一颗心不安沉寂，且发出熠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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