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画雨

窗外落雪的声音很温柔，洛雪哀翻来覆去听了许久才睡着。

        看见两个少年在放风筝，风很大，不知怎么风筝突然被吹到了悬崖边上，弟弟哭着非要捡回来，哥哥只好冒险去悬崖边上够，一失足就掉下去了。

        弟弟巴着崖边，朝底下呼喊着哥哥，哭得更伤心。

        “危险，小弟弟！”洛雪哀走过去想叫他离悬崖远一点。

        小弟弟回头看着他，却是一张白骨森森的骷髅脸。

        “啊——”洛雪哀被推入了深渊。

        沉入深海，洛雪哀只觉得解脱，终于离开这世界了，再也没有人欺负自己了。

        可远处飘来一人，拥着自己往水上行进，那人的胸口很暖。

        突然醒来，凌晨三点。每个夜里都是这样睡不安稳。

        “哎呀，哥哥，你起来没有啊？”早上七点，韩美娟在洛雪哀房门外叫着，“原来昨天是我家哥哥生日耶，我居然给忙忘了。”

        洛雪哀从窗前桌边过来开门：“早，妈。”

        “你……怎么起这么早，难得放个假，不多睡会儿？”韩美娟望了眼书桌，水杯上正冒着热气。

        “生物钟习惯吧，到点就醒了。”

        韩美娟歉疚地笑道：“这样啊，那个……你爸的语音……”

        手机开着免提：“小哀啊，生日快乐！爸爸昨天加班到十一点多了，太晚了怕打扰你休息，就没有给你打电话，不会怪爸爸吧？”

        “爸，怎么会呢？”

        “那就好，打小就知道你懂事，从不计较这些，但这次的确是爸爸没有做好，我应该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打个电话你的，谁知道一拖就很晚了。”

        “真的没什么的，爸，生日就是个形式而已，不重要的。”洛雪哀淡淡地笑道，“对了，爸您今天回来过节吗？”他希望得到肯定答复。

        “正要说这个呢，年底了，爸爸这边还要赶设备项目，不能回去陪你们过节了，你和弟弟要乖，听妈妈话。”

        洛雪哀有些失落，他好需要依靠和倾诉，但言语间还是笑着：“会的，工作辛苦，爸您要照顾好自己。”

        韩美娟也在一边说着：“放心吧，他们俩兄弟很省心的。”

        那头的洛父道：“他们省心，倒是美娟你这个当妈的不省心，怎么总是是到了元旦才想到儿子的生日过了……”

        韩美娟一点就炸：“洛书华你什么意思？你每天坐在空调房里对着电脑，双腿一伸，啥事不用管，我呢，照顾两个孩子，还有你爸妈我爸妈，人情往来哪样不要我操心，儿子生日你自己不也是现在才打语音吗，好意思说我！”

        洛书华赶紧刹车道歉：“好好好，美娟，我错了。”

        洛雪哀回床上和衣躺了一会。

        “我们等下去逛市场吧，就当给哥哥补过生日。哥哥，你来这边准备一下。”韩美娟在那边房间里喊。

        “准备什么？”洛雪哀依言过去。

        化妆桌前，韩美娟正在粘假睫毛：“还能准备什么，打扮打扮哪。”

        “我……就不用了吧。”

        “去市场怎么不打扮呢，那么多人呢，我们今天穿亲子装去，就在衣柜里，你去拿过来。”

        洛雪哀一开衣柜：“怎么是粉色的？”

        “粉色好，显年轻！”韩美娟粘好了假发片，电卷发棒绕了几下，“哥哥，你过来帮我一下。”

        “好。”

        韩美娟扒拉着小腿上的一圈：“你按住这里，我往上拉，不要松手哈。”

        “这又是什么？”

        “瘦腿套，绑着腿瘦点，穿靴子好看。”韩美娟屏住呼吸终于拉上去了一只，接着拉另一只，费了好大劲，疼得直叫唤，“哎哎哎，还差一点就拉上来了，马上，呼——终于好了！”

        洛雪哀看着满脸涨得通红的韩美娟，忍不住叹道：“你们女人真麻烦。”

        “你们女人真麻烦。”一边的露露很爱鹦鹉学舌。

        “你们知道什么，在外面要光鲜亮丽的，不能让人小瞧了去，”韩美娟拿起桌上的香水瓶，“来，给你俩喷点香水。”

        洛雪哀已经来不及闪躲了：“这什么香水啊，怎么奶呼呼的？”

        “初恋香水啊。”

        “妈，您都这把年纪了，干嘛还用这种小女生香水啊？”

        “打你啊，信不信。我什么年纪了？哦，你妈我就不能有点少女心啊？”

        “能能能，”洛雪哀拍了拍衣服，试图散掉一些味道：“没说不能啊，您自己用就算了，干嘛还喷我身上。”

        “拍什么拍，这香水贵得勒，一千多块呢，前调是有点浓，过会就好了。”长靴粉羽绒大波浪卷发的韩美娟兴高采烈地领着俩儿子出门了，“走喽，我们出发了。”

        村子去市集的公车很久才来一趟，时间也不固定，所以这里人大多坐带篷三轮车——三脚猫。

        刚出村口，就来了一辆三脚猫，司机停下问：“是去青浅市场不，还有座位。”

        韩美娟拉了拉露露的手，问：“多少钱？”

        司机来回看了看，笑说：“一般三个人都六块钱，这小孩子嘛，算半价一块，总共就五块，好啦！”

        “哎呀，我上回去市场是四块，这小孩子坐我身上，又不占位置的呀。”

        “哎，成吧，那上车吧！”

        韩美娟总是乐此不疲鸡毛蒜皮砍价，但少年总是会觉得丢人。

        青浅市场并不像城市里那样规整，这里是原住民自建房汇集而成，左边卖菜右边却是卖衣服的，这边有个文具书店，对面可能是猪肉店。

        如韩美娟所愿，母子三人一到杂乱的市场，就是最亮丽的一道风景。

        “哟，那不是咱青浅最美的妈妈嘛，看着还是那么年轻，像小女孩一样，大儿子永远第一名，小儿子也好可爱，跟童星似的，这一家看着真养眼哪！”

        韩美娟很享受这样的高光：“我们先吃早点吧。”

        找了个有座位的摊子。

        刚坐下，就看到昨天那位先生也来这了，洛雪哀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管。

        “来点什么，先生？”老板娘招呼着。

        周围的人同时又看向他，一看他就不是本地人，还有就是这人身上自带光环魅力，让人的目光忍不住朝他聚集。

        如果说，韩美娟吸引人目光的方式是费尽心机捯饬自己，给人一种感觉像在说：看我看我啊。始终带着一种讨好的意味。那这位先生则是完全相反。

        他看了看架子上摆着的，大概叫不出名字，就抬头看墙上的菜谱，才说：“那就豆花和小笼包吧。”

        “豆花是要咸的还甜的？”

        “咸的。”

        洛雪哀这桌的早点到了。

        “等下，先拍个视频。”韩美娟拿着手机360度转了个圈，“今天元旦带儿子们出来吃早餐，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哥哥过来比个耶，弟弟也来一个，棒棒哒~”

        洛雪哀剪刀手意思了一下，看着旁边桌的餐也到了。

        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十元，才看到桌上有竖着的二维码牌子：“没想到可以扫码付款的啊。”

        “是啊，我们这小店不也得跟上时代嘛。”老板娘接过钱，又从兜里掏出两个硬币找给他，“来，找您两块。”

        “谢谢。”然后他接了个电话，很小声地说话：是啊，昨天刚到，都装修好了，挺好的，还没有呢，欢迎啊……

        “你们俩吃完没有？我要去对面做指甲，等下人多了就要排队。”韩美娟起身就走。

        露露粘人，端起纸碗，赶紧跟着：“我也要一起。”

        洛雪哀本心是想坐在这里的，因为离他这么近，但是想到就自己一个人面对他，竟然不自觉害怕起来，当然，这害怕和对那些畜生的害怕是完全不同的。

        然后，也就这么情愿又不情愿地跟去了美甲店。

        好在美甲店外墙是一面玻璃。

        刚才坐得近只敢余光偷瞟，现在这个安全距离，洛雪哀可以大方望着他，反正街上来往这么多人，谁知道呢。

        不多时，他起身离开，那老板娘却追到路边：“先生，先生，你还没给钱呢！”

        他一愣：“我刚才给过了，八块。”

        “没有，”老板娘笑着解释：“先生，估计是你接电话接着接着就忘了，没有关系的。”

        他看了下店里的客人，都是后面才来的，这些人不知道前面，也只能附和：“自从弄了这扫码以后，忘记是常事。”

        他没再说话，却还是风度翩翩，又从钱夹抽出一张十元，微笑递过去。

        老板娘高兴着：“谢谢先生啊，就说您忘了吧，慢走啊！”

        洛雪哀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看到这里就知道个大概了，立即跑了过去。

        那先生已经飘然走远。

        正撞到老板娘拿着两块钱从里面出来：“那先生人呢，还要找两块钱哪。”

        洛雪哀委屈道：“他早就给过钱了，您怎么还追着他又要一回，真是的！”

        老板娘哼哼说：“给过他还会再给一遍哪？自然是没有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还能冤枉了他，又不是第一天开门做生意！”

        “给过的，我妈和我弟弟都看到了。”洛雪哀转身跑回美甲店，“妈，妈——”

        “怎么了，这么着急忙慌的？”韩美娟的指甲在烘底色。

        洛雪哀刹住脚步：“就刚刚，早餐店那先生……还有印象吗？”

        韩美娟换一只手放进灯里烘：“店里那么多人，你说的哪一个？”

        露露正拿着洛母手机在玩，咔咔滑到不久拍的视频，指着视频边角问：“哥哥说的是这个人吗？”

        “居然拍到他了，正好是他给钱的时候。”洛雪哀喜出望外夺过手机，又跑去对面早餐店。

        青浅市场说大不大，找一个自带光环的人却也不难。

        美术文具店门口，再次找到了他。

        “先……先生！”洛雪哀的声音在颤抖。

        他回头，环顾左右后：“你……是在叫我？”

        在和他眼神相撞的那一刻，洛雪哀慌乱了，瞳孔放大焦点模糊了。

        终于走到了他跟前。

        “先生……你的钱。”洛雪哀双手呈上，解释说，“老板娘记错了，拜托我还给你。”

        他接过，浅浅一笑：“谢谢你啊！”

        “为什么……”

        “昨天……”

        两人同时开口。

        “您先说。”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

        他温柔地道：“你昨天……回去没打湿吧，后来雪下得还挺大的。”本来是想问问他好不好，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不妥，被欺负成那样，还用问吗，再说一遍无异于是伤口撒盐，只得改口说天气了。

        洛雪哀回答：“雪再大也淋不到的，下雪和下雨是不同的。”

        “你这小孩儿，”他忽然笑了，“你刚要问我什么？”

        “我已经十七了，不是小孩儿。”洛雪哀说完跑掉了，失落中夹杂着小情绪。

        他看着洛雪哀的背影远去，不禁笑了，一说就急可不就是小孩。

        “刚刚那是洛雪哀吗？就粉色羽绒那个。”

        “是洛洛，话说他一男的穿粉色，我一点不觉得怪异啊。”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咱青浅的顶级校草耶！”

        三个女学生说笑着进去店里了。

        他走在她们后面。

        店有两层，小玩意多而杂，他拎了篮子缓缓走着，有意无意地偷听那些女学生说话。

        “洛洛他妈妈上周在我家打麻将的时候，还说她家洛洛第一名什么的，她大概不知道高二下学期开始，洛洛的成绩一直在下滑，早就不是第一名了，到现在都全校倒数了，哎。”

        “他妈妈特别爱炫，你们没发现吗，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他为啥成绩一直倒退啊，该不会是恋爱分心了吧？”

        “我听说啊，好像是一直有一伙人在放学路上堵他，也不知道真假啦，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不至于影响学习成绩吧。”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啊，是因为他恋爱了，恋爱对象呢，正是本小姐我，这才导致他无心学习哒。”

        “屁嘞，程梓珊那样的大美女，他都无动于衷，会喜欢你才怪。”

        “他该不会喜欢男生吧，哈哈？”

        她们讲到得意忘形，差点撞倒架子上的地球仪，往后一退踩着后面那个他的脚了。

        “对不起。”女孩们慌忙道歉，窜到二楼去了。

        “诶，我刚刚踩到的那人也太帅了吧，啊啊啊，要命！”

        排队结账。

        到他了，把篮筐放在收银台上。

        滴滴，扫码枪过着条形码：“扫码还是付现？”

        “扫码。”他点开手机。

        扫码枪突然砸在台上：“你来做什么？”

        他沉默地看向地面，是啊，我来做什么？

        篮筐被摔了下去：“杀人犯没资格来这里，滚！”

        后面的人在嚷嚷：“唉，前面能不能快点。”

        还是走吧。

        走到外面，天却放晴了，回头又看了看——画雨文具，招牌被阳光照得反光，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全的，脑子里莫名回荡着刚才那小男孩说的——下雪和下雨是不同的。

        洛雪哀按照母亲韩美娟吩咐的，买好了油盐酱醋鱼虾青菜，拎着大袋小袋过来。

        指甲正好做完，三人准备回去，往桥头找三脚猫车。

        “美娟哪，回去吗？”平叔老远就在桥头喊着。

        那先生居然也在，他也坐三脚猫。

        韩美娟答应着：“啊，回去。”凑上来问坐车的，车钱可以砍一砍。

        平叔解释道：“这城里来的先生，有几个大包裹放后面，我就想再凑俩人一起走。”

        韩美娟瞄了眼站在车边的先生，直接说：“四块啊，四块我上车。”

        平叔有点为难说：“我已经说好收他五块，就想再凑个五块的人，我们这三脚猫没个十块钱起步，油费都不够……”

        那先生淡淡地说：“老伯，您就送我一人也成，十块钱没关系的。”

        “不行不行，”平叔连连摆手，非坚持给他拼车，想给他省点钱，“收您五块就已经很多了，平时一个人都是两块钱的，要不是您有这么多包裹，哪敢收您五块。”

        想想之前，一线大城市，大家都绞尽脑汁让你掏钱、掏出更多的钱，青浅这个地方完全不同，看来大有大的好，小也有小的人情味。他见平叔这么坚持，也就随他好了。

        洛雪哀紧张了，抢在前头说话：“平叔，五块钱，我们坐车，走吧！”

        “好勒。”平叔乐道。

        可韩美娟突然说：“差点忘了，还有个东西没买，我去下超市，等下。”她闪进了路边的超市。

        约五分钟过去了，又来了要坐车的人。

        平叔知道韩美娟借故买东西不过是碍于熟人之间的托辞，问洛雪哀：“雪哀哪，要不等下你们坐别的车，你妈妈现在也没好，我怕这位先生赶时间。”

        洛雪哀掏出硬币给平叔：“很快了，我去喊我妈。”

        “妈，妈。”洛雪哀从超市这头开始喊。

        韩美娟正在和一个店员说笑着，乡下超市本就吵闹，满屋都是奶娃喊妈。

        “韩美娟女士！”

        这一声喊得左右两边都为洛雪哀让路。

        “要死啦！”韩美娟还没被亲儿子这么喊过。

        “快点，车子要走了。”

        “走就走了呀，满大街的三脚猫多的是，又不是非要坐他老平的。”

        “我钱都给了，快点，快点。”

        “催催催，你催命啊。他车上是有块宝，你这快给钱非坐他的，居然还要五块钱，来的时候也是四块啊……”

        “一千块的香水你用得起，两块钱的三脚猫坐不起？”洛雪哀突然怼道。

        “你居然敢怼我，你这死孩子！”

        超市店员在一旁打趣笑道：“咳，娟姐，你儿子急了，这是要抱大姑娘上花轿啊，这么催你这个婆婆回去？”

        韩美娟只得起身走人：“你少笑话我了。”随手拎了一提卷纸出去付钱。

        “哎呀，不好意思，平叔等很久了吧。”面子上韩美娟还得顾，一出超市门口就说，“放假超市人多，刚付钱排队好半天。”

        平叔笑脸相迎：“没什么的，我呀，就怕这位先生着急。”

        “不急的。”他退后一步，让韩美娟先上车。

        然后，只见露露朝他伸开双手：“大哥哥抱我。”

        “好。”他很自然地抱起露露，一只手还护着小脑袋，轻柔地放下后，等洛雪哀上车，他才上车。

        怎么自己才离开几分钟，露露就和他熟悉到这种地步了，洛雪哀是该嫉妒露露，还是羡慕呢，毕竟他刚刚抱露露了。

        一路上，三脚猫突突突吵得很，整个人都震麻了。

        他闭着眼，似睡着了，车抖得他的膝盖碰到了洛雪哀的膝盖，然后就这么一直贴着。

        到了洛村。

        洛雪哀下车，抱露露下来，这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些许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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