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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天德枭雄之性,心意一决,再无变更之理。端木长歌与严刚心中未必认同白朴,但慑于此人武功,嘴上也都认了,不过此等大事,不答应便罢,一旦应承,再也脱不了干系。是以五人只言片语之间,便成同舟共济的局势。只有梁文靖满心懊恼,他原本怯懦,一听这等大事,便吓得不轻,更何况对严刚、端木长歌甚为厌恶,与之同流,浑身皆不自在。
众人商议已定,就地埋葬尸首,白朴道:“来日鞑子退师,再思重迎骸骨,风光厚葬。”众人尽皆称是,这几人见惯生死,但凡悲痛都藏在心间,鲜少流露,是以话语说得凄凉,神色却很淡漠。梁文靖见了只觉寒心,心想:“有道是人死如灯灭,这淮安王待他们不薄,死后也不过如此,我一个替死鬼,到时候就算粉身碎骨,除了爸爸,怕也没人为我流一滴眼泪。”想着凝望那座土坟,不觉流下泪来。
众人当夜就近歇息,白朴早将淮安王的箱笼留下,取出衣冠给梁文靖换过,两人不但相貌相若,身材竟也仿佛,因之衣冠上身,无不妥帖。
白朴又向梁文靖详述军中官场的规矩,命他演习,梁文靖心不在焉,屡屡出错,少不得挨上父亲的好揍。他不料父亲一日间变了个人,硬将自己推入火坑,心中又气愤,又委屈,再被梁天德打得狠了,不由暗恨起来:“你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你当爸了,我偷偷逃走,看你怎么应付。”他只管胡思乱想,不免行差踏错,又挨了两个暴栗子,痛得眼泪直流。
是夜胡乱过了,次日起身上路,梁文靖立意逃走,不时屎隐尿遁,但都不及逃远,便被父亲逮回,狠狠教训一顿,眼看在蜀道上越走越远,梁文靖望着寂寂群山,渐自绝望起来。
虽说逃走无门,但他磨磨蹭蹭,终究浪费了不少时光,端木长歌与严刚都是怒形于色,白朴望着天色,也不由焦躁道:“今日闭关前是赶不到剑门关了。不如先寻个地方歇息,明日再走。”
梁文靖一听,拍手叫好,梁天德瞪他一眼,喝道:“臭小子,你再打逃走的主意,老夫这回打断你的腿。”梁文靖忍不住顶嘴:“打断了更好。”梁天德一愣,心想这小子若断了腿,扮演淮安王的大计岂不泡汤,当即微微冷笑:“你想得倒美,就算不伤筋骨,皮肉之苦却少不了,只需不打脸便好。”
梁文靖又气又恨,死死瞪着父亲,梁天德面上凶恶,心中也甚烦恼,想这孩子平日温和驯良,此次如此执拗,着实令人意外,思来想去,均是因为自己平时管教不当,未能让他谨记国家大义。而这假扮之事,又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勉强为之,徒然露出马脚,前功尽弃。
白朴见梁天德神情,已知他的心意,不由叹道:“此去合州路途尚遥,还容大伙儿慢慢开导令郎,终归叫他回心转意。”
梁文靖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死也不扮这个淮安死鬼,到时候见了人,我只管胡来,总叫事情穿帮。”梁天德两眼一瞪,喝道:“竖子尔敢?”伸手便要刮他耳光,天幸出手至半,恍然憬悟,忙使一招“上下交征”,一转手,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梁文靖负痛,抱着屁股跳开。梁天德欲要再打,白朴已笑道:“罢了,天时不早,离此二十里有一处奚谷镇,咱们早早投宿才是正经。”
众人一路向南,沿途群山嵯峨,林莽深邃,只因蜀岭高绝,挡住南来北风,朔方虽已万木凋零,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颇有几分夏日气象。
入镇天色向晚,五人遥遥瞧见客栈,赶上前去,尚未进门,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双势利眼子,看出来者不凡,前后迎合,连声招呼:“请进请进。”
客栈里一灯如豆,尚有七八桌客人,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男子约莫二十来岁,鹰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视前方,冷冰冰全无表情,身前一个狭长的黑缎锦囊,也不知盛了何物。女子仅见背影,婀娜曼妙,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绣精细、满头青丝用一只镂花金环束好,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
酒菜流水价将上来,五人赶路已久,饥肠辘辘,正思大快朵颐,白朴忽道:“且慢。”自袖里取了银针,在酒菜间逐一试探,见银色未变,才说:“诸位请。”
黑衣男子端坐不动,目光并不稍移,听了这话,轻轻冷哼一声。这时店小二端上一个大白瓷盒子,笑道:“诸位大爷,这道菜是小店的特产,叫做‘醉里横行’!”一边说,一边笑吟吟按着盒盖,并不揭开。严刚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小二忙笑道:“诸位享用之前,且猜这里面是何物事?”
众人不料这伙计如此多事,均是莞尔,心中烦恼为之一消,白朴取扇击掌,笑道:“横行者,自然是螃蟹,至于醉里二字,不消说,那必是醉蟹了。”
伙计跷起大拇指,赞道:“客官好见识,所谓秋高蟹肥,正是当吃的时候。别的菜也罢,这螃蟹么,不可不吃。”他揭开盒子,一股醉人酒香钻进梁文靖的鼻孔,他定睛细看,盒子里装着十多个红通通的大螃蟹。
白朴取出银针逐一探过,拱手笑道:“千岁请先用。”这螃蟹梁文靖在华山的溪谷中也曾摸过几个,只是从未吃过,但瞧一个个张牙舞爪,想其滋味,不觉出神,至于白朴的话,万万没有入耳,白朴甚觉尴尬,忙使个眼色,梁天德悄悄伸手,拧了梁文靖一把。
梁文靖失声惨叫,满堂皆惊。他一叫出口,也觉羞惭,讪讪低下头去。白朴暗松了口气,又道:“千岁请先用。”梁文靖心念数转,才想起自己如今身份,欲要不理,又怕父亲打骂,迟疑间拈了一只螃蟹,噌的丢进嘴里,随后就听咯吱作响,仿佛石磨转动。
蟹壳坚硬,刺得这小子满口是血,他勉强咽下,好不辛苦,一转眼,忽见满堂数十人瞪着自己,面上均有不信之色。他生平从未被人这么注视,没得一阵心虚,故作欢喜,赞叹道:“外酥内嫩,好吃极了。”
店小二素来伶牙利嘴,这时也口吃起来:“客官,这……这蟹……”梁文靖接口道:“这蟹不坏,就是壳子老了些,下次先用油酥过,料来滋味更佳。”他说得一本正经,店小二莫测高深,张大了嘴,一味点头。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师兄,原来螃蟹可以这么吃?”梁文靖举目看去,那着百褶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梁文靖便觉胸口一窒,几乎儿喘不过气来,一双眼凝在女子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梁天德见儿子目光呆滞,微感奇怪,顺他目光瞧去,却见那女子年不过二八,瓜子脸白里透红,瑶鼻挺翘,眉弯入鬓,一双乌亮大眼水光涟涟。梁天德眉头大皱,瞅了梁文靖一眼,心中暗恼:“这小子贼眼兮兮,竟是个好色之徒?”欲要出手教训,又碍于众目睽睽,只得竭力隐忍。
少女生来美貌,被如此盯视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这一笑百媚横生,梁文靖瞧得头晕目眩,几乎儿昏厥过去。
白朴冷眼旁观,心想这女娃儿美得邪气,中土女子哪有她这么欺霜赛雪的肌肤,分明是个西域胡女。正想着,黑衣人忽地掉头,目光如刀,扎在梁文靖脸上。梁文靖如堕冰窟,一腔沸血尽皆冷了,连忙低下头去。黑衣人却浓眉一皱,目中闪过一丝讶色。
少女又笑笑,忽向梁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里的螃蟹给我吃一个,好不好?”梁文靖求之不得,正要伸著,黑衣人忽道:“玉翎,别闹了,这道菜你点过。”梁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上果然也有一盒醉蟹。
少女撅嘴道:“那可大不一样,咱们的螃蟹去了壳才能吃,他们的螃蟹却能带壳吃的。”那黑衣人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店小二忙赔笑道:“姑娘误会了,螃蟹本是要去壳的,只是、只是这位客官的吃法与众不同。”少女冷笑道:“我倒觉得他们桌上的螃蟹与众不同,必是这里的掌柜奸猾得紧,瞧咱们是异乡人,便在螃蟹上弄了手脚,把难吃的给咱们,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店小二叫起撞天屈来,少女却不理会,俏生生站立起来,走到梁文靖桌边,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咬了半口,蛾眉微皱,忽地反手给了梁文靖一个嘴巴,娇喝道:“你是蠢猪么,这也能吃?”
梁文靖被打得一愣,一个纤巧掌印明明白白烙在他脸上。众人无不惊怒,严刚拍案喝道:“你这婆娘,吃了东西还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少女笑道:“不服么?本姑娘打人,从来不讲道理。”玉手一翻,又向梁文靖脸上刮到,这次梁天德有了防备,一扬手,扣向少女手腕。少女微微一笑,手腕转动,五指若轻烟聚散,拂在梁天德腕上,梁天德半身酸麻,竟然提不起气力,只听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挨一下,这一来,两个掌印一左一右,再也对称不过了。
梁天德怒道:“妖妇尔敢?”一挥手,向那少女脸上刮去,少女嘻嘻一笑,并不躲闪,只是五指微捏,竖在胸前。梁天德掌到中途,瞧这少女如花娇靥,不由心想:“这张俏脸上多了五根指印,却是作孽。”心一软,手臂抬起,变掌为爪,抓她发髻。
就在他变招的刹那,少女五指如白玉兰花,嫣然绽放,梁天德手掌剧痛,急忙缩手,却见掌心多了五个血孔,鲜血汩汩流出。
少女咯咯笑道:“老头儿,本想废你一只手,没想你却聪明,半路变了招式。”梁天德方知自己若不是怜她美貌,变招抬臂,这只手掌定被她五指刺穿,一时惊怒交迸,正要扑上,忽见一把折扇拦到胸前,只听白朴淡然道:“梁先生稍安,来的可是黑水门人。”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
少女的眼珠溜溜一转,歪头瞧着白朴,笑容更美更艳:“读书的,你认得我的功夫呀。”白朴点头道:“如意幻魔手威名远播,白某岂敢有眼无珠?”那少女喜道:“这么说,你也一定听说我师父了!”白朴叹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白某岂有不知之理。”话音方落,少女已是笑逐颜开,转身向黑衣人道:“师兄,你说得对,师父果然很出名呢!”黑衣人头也不回,冷冷道:“那是当然。”
少女一笑,又向白朴道:“本来师父说了,谁得罪咱们,就让他好看。不过瞧在你知道我师父威名的份上,放过你们这次!”梁文靖忍不住道:“谁得罪你?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少女举起粉拳,冷笑道:“师父说了,天下人我想揍谁就揍谁,你不服气,咱们再打过。”梁文靖一听打架二字,心中顿时怯了,嘀咕道:“你师父又不是皇帝!”少女冷哼一声,道:“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我师父也没放在眼里。”
大蒙古的皇帝在梁文靖心中地位登峰造极,这少女一句话,登时将他镇住。白朴却淡淡一笑,说道:“大蒙古的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自然入不得萧老怪的法眼。”
少女暗道这话很合姑娘之意,一时对白朴大生好感,笑道:“算你识相,但萧老怪这三个字却不是你叫的,这次便罢,下次再叫,须得叫萧爷爷、萧祖宗才是。”
白朴笑笑,曼声道:“不知二位黑水高足不在北方扬威,却来这山野小镇做什么?”少女胸无城府,脱口便道:“师兄来杀人,我来瞧热闹……”话音未落,黑衣人冷哼一声,接口道:“师妹,你也说够了吧!”少女小嘴一撅,气道:“你又来管我?哼,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不就是来杀人么?杀那个劳什子淮安王,杀便杀了,怎么却偷偷去杀,也不让我瞧,难不成怕我瞧了你的刀法?”她心怀怨气,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黑衣人微微摇头,神色始终冷漠。
食客早就跑了个精光,店小二和掌柜正躲在柜台后发抖,听那少女一番话,吓得魂也飞了,抱在一处尿裤子。梁文靖也是浑身哆嗦,目光投向大门,盘算如何逃命。
一阵晚风入户,吹得灯火飘忽,白朴的脸色也随之忽明忽暗,忽而叹道:“小姑娘,不知令师兄使的是什么刀法?”少女心无城府,又极好炫耀,一听别人动问,便笑道:“瞧你知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师兄的刀法叫做修罗灭世刀,当世无敌,他若要砍你脖子,就不会伤到你的下巴,割你的耳朵,便不会碰着你的脸皮,若要割出一寸长的伤口,那么多半分、少半分就不算本事……”
梁文靖见她眉飞色舞,又说又笑,不由瞧得入神、听得舒服,一时忘了害怕,心想:“古人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道‘明眸善睐,辅靥承权’……但凡形容美人的好诗,用在她的身上无有不当。”他呆呆凝视女子笑靥,双颊微微发起烫来。
少女唧唧咯咯笑说一阵,黑衣男子忽将手中酒杯一搁,一手按上那支狭长锦囊,冷冷道:“玉翎,夜深了,你先回房去。”少女撅嘴道:“干么要我一个人回去?”黑衣男子道:“我有点事,办完便回。”少女哼了一声,双颊染上淡淡绯红,撅嘴道:“不让我瞧么?又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黑衣男子还没回答,却听白朴叹了口气道:“小姑娘,你不明白么?你说破了你这位师兄的秘密,他自然要杀人灭口了?”那少女怒道:“他敢杀我?哼,我叫他好看。”白朴见她如此天真,不觉哑然失笑:“他自然不会杀你,但除了小姑娘你,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少女一愣,问道:“师兄,是么?”黑衣男子淡淡说道:“是啊,听过你说话的人,一个不用留下。”少女一拍手,笑道:“好呀,这次杀人,可得让我瞧个明白。”她年少人美,却将杀人当做极好玩的勾当,白朴等人应声惊怒,均想小丫头不愧黑水门人,真是一团邪气,
黑衣男子眉头微皱,轻轻叹道:“师妹,你还是回去的好,杀人的事儿乱七八糟,也没什么好瞧的。”少女怒道:“你还好说,你也好,师父也好,天天嚷着杀人,就是不让我瞧,今天我非要瞧瞧,这人是怎么杀的?”
黑衣男子目有愠色,白朴目光一闪,笑道:“小姑娘,你这位师兄杀人又快又狠,无论对手多少,一眨眼就杀个精光,说起来也没什么好看,可惜得很,他虽是杀人的行家,偶尔也会杀错了人。”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目中精芒暴射,笔直瞪视过来。白朴神色淡然,重重他微微一笑,说道:“昨日阁下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人,只可惜,最想杀的却不在其内。”黑衣人目光一转,落在梁文靖脸上,皱眉寻思:“昨日杀的人中,确有一人与这人相似,难不成有什么古怪?”
白朴一转身,忽向梁文靖拱手道:“昨日侍卫殉职,凶手就在眼前,还请淮安王降下钧旨,着白朴击杀此人,为各位死者讨还公道。”梁天德闻言大惊,心想白朴此话一出,岂不是送了儿子的性命。
少女一听这话,恍然明白,怒视梁文靖道:“你就是那个淮安狗王?”梁文靖急忙撇清:“我又不是狗,怎么会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问住,只得道:“师兄,你昨天杀的那个,难不成是个假的?”
黑衣人冷冷站起,森然道:“管他真的假的,再杀一次便了。”白朴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料少女一脚挑起板凳,忽地踢向白朴。白朴一掌拍开,少女双手挥舞,趁机扑向梁文靖。
白朴微微一笑,晃身将少女拦下,左手将折扇插在腰间,右掌劈出,透过少女双手,斩向她肩头。少女嘻嘻一笑,绕着白朴兜起圈子,双手疾舞,时如天魔幻形,时如佛祖拈花,时如挥动五弦、时如反弹琵琶,势如水银泄地,一时无孔不入。白朴面对如此攻势,仿佛惊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难以自主。
梁文靖瞧得咋舌,叫道:“白先生输了。”梁天德摇头道:“未必,你看,那女子的双手可曾递入他身前一尺之内?”梁文靖一瞧,果见白朴身周一尺似有无形屏障,少女攻势繁密,却始终无法深入。
梁天德一边说话,目光不时瞟向黑衣男子,那人负手而立,悠然观战,似乎并不着急。梁天德不觉心急:“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如果黑衣人趁机杀来,不知如何抵挡?”
黑衣人瞧了片刻,忽道:“师妹,这人用的是‘须弥芥子掌’,放之须弥,收于芥子,你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芥子圈’,只怕要输了。”几句话的工夫,白朴的“芥子圈”变成了两尺方圆。少女只觉压力陡增,招式渐次施展不开。须臾间,“芥子圈”暴涨开来,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化为无量须弥,少女抵挡不住,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足尖尚未点地,白朴掌力又至,如此再三,少女始终脱不出须弥掌劲。心急之下,忽听黑衣男子喝道:“玉翎,你先退下。”
少女怒道:“萧冷,你别多管闲事,你敢帮我,我就不理你了。”话音方落,身周气机一紧,敢情她说话分神,已被白朴的掌劲缠住,但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蹿上来,不由骇极而呼。呼声方起,眼前蓝光一闪,磅礴刀气如天河崩决,急泄而来,四周灯火随之一暗,金铁交鸣,叮的一声,悠长已极。
少女直待得声断音绝,灯火重燃,方才抑住心跳,定神望去,白朴手持折扇,与萧冷相隔一丈、遥遥对峙。
萧冷手中多了一把蓝汪汪的长刀,浓眉一挑,冷冷喝道:“须弥芥子掌何足道哉?萧某一刀,便可破之!”
少女听了这话,呆了呆,忽地泪涌双目,颤声说道:“好啊,我打不过的,你一刀就赢了,很了不起么?”萧冷一呆,未及辩解,少女一抹眼泪,夺门而出。
萧冷眉头微皱,忽道:“使折扇的,你是穷儒传人?”白朴默默点头。萧冷点头道:“敢情昨日你不在,要么我得多一些麻烦。”白朴抿了抿嘴唇,眉间透出一丝苦涩。
萧冷哼了一声,又道:“你我百招之内难分胜负,是不是?”白朴又一点头。萧冷忽地还刀入鞘,朗声道:“好,今日暂且作罢。” 瞧了梁文靖一眼,目中凶光一闪,忽一抬足,已在客栈之外,形如一只黑羽夜枭,飘然溶入茫茫夜色。
众人目视萧冷消失,栈中沉寂良久,端木长歌忽地叹道:“白先生,不杀此人,后患无穷。”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当啷一声,手中折扇落下两截精钢扇骨,他叹道:“要杀此人,又谈何容易?”
梁天德浓眉紧锁,忽地冷冷说道:“白先生,小老儿有一事不明。这人如此厉害,白先生为何直呼我儿淮安王,让他陷入险境?”
白朴叹道:“先生见谅,白某这么做原因有二。其一,这人被我瞧破行藏,难免一战;其二,若让他知晓淮安死讯,于我方十分不利,他既是对头派来,我索性将计就计,让他将淮安未死的消息传到敌人耳中,也叫他们多几分忌惮。”说到这儿,他心中歉疚,含笑说道,“梁先生不必担心,有我白朴在一日,必然保护小兄弟周全。”
梁天德将信将疑,如今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只是默然无语。严刚则叫出浑身筛糠的客栈伙计,让他安排上房歇息。
白朴怕那黑衣人去而复反,故命众人同处一房,彼此照应。他自与端木长歌寝于外室,若有敌人来犯,便可抵御。严刚、梁天德住在内室,看管梁文靖。
安置已定,白朴与梁天德又将梁文靖叫到身边,晓之以家国大义,不料这小子呵欠连天,间或精神稍振,眼中便有厌烦神气。梁天德久说无功,恼怒起来,破口臭骂。
白朴面沉如水,沉思良久,忽从怀中取出那枚虎符,凝视半晌,神色渐转凄凉,忽地叹道:“小兄弟,你已经假扮淮安,那就不妨做得彻底一些。这虎符么?我也交给你了。”说罢将虎符交到梁文靖手里,梁文靖兀自发愣,梁天德已道:“不成,如此神器,怎可交与这个无德无能之人。”
白朴摇头叹道:“如今黑水强敌潜伏在侧,白某也不知是否还有性命赶到合州,若我学艺不精,败落身死,令父子务必竭力逃生,前往合州。”众人想到那萧冷的刀法,心中尽皆默然,一时只见孤灯摇曳、暗影浮动,室内充满了哀愁绝望的气氛。
梁文靖心惊肉跳,支吾两声,说道:“白先生都输了,我本领低微,也必然没命,这玉虎还是白先生保管的好。”白朴摆手道:“白某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卒,届时扭转乾坤,非得小兄弟不可。曾子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古往今来的大勇,至于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只需小兄弟心怀社稷,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至于那两个黑水高手,白某粉身碎骨,也决不令他们伤害小兄弟一根毫毛。”
梁文靖见他说得诚恳之至,无奈之下,只得将虎符贴身收藏,梁天德甚不放心,本欲代他保管,但想白朴心思缜密,既然将之交与儿子,也必有他的道理,犹豫半晌,也就作罢。
五人各怀心事,寂然就寝。梁文靖躺在床上,反侧难免,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尽是少女倩影,尽管相逢仓促,女子一颦一笑,均已深深烙入心间,如论如何也无法忘怀。他想到入神,心头火热,睡意全无,再想少女与自己是敌非友,又觉一阵伤心,对于白朴更加痛恨,心想没有此人弄鬼,自己也不会做淮安王的替身,不做替身,少女也不会对自己狠下毒手。可转念又想,没有这一番乔装改扮,自己想也不会胡乱吃蟹,更不会邂逅这美丽少女了。
这么患得患失、忽喜忽忧。梁文靖生平头一遭经受这暗恋之苦,不由寻思:“古人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必就是如此滋味了,可惜别人思念虽苦,终还能‘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我与那女孩儿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正自黯然神伤,忽觉一股迫人气息迎面压来,梁文靖眯眼一瞧,床前黑乎乎立着一个人影,两道慑人凶光凝在他脸上。梁文靖只觉心跳加快,一定神,看清来人竟是严刚。
严刚的目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一会儿犹豫不决,一会儿又凶狠慑人,梁文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眼睛半睁半闭,一双拳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严刚目光一炽,伸手向他胸口摸来。梁文靖的身子不由得抽搐起来,眼见严刚手到,一声惊呼,坐了起来。
严刚不料四更时分,梁文靖还没入睡,惊慌之余,一把抓在他胁下。梁文靖疼痛难忍,抬手一拳,打在严刚脸上,严刚躲闪不及,左眼一痛,眼前金星乱迸。
梁文靖这一叫,房内众人纷纷醒转。梁天德从床上跳了起来,不由分说,一个擒拿手,将严刚按在床头。严刚竭力挣扎,怒道:“放开你爷爷。”
白朴与端木长歌抢入房内,见状不胜愕然,端木长歌燃起灯火,梁天德则将严刚死死按住,厉声道:“你鬼鬼祟祟,在我儿床前做什么?”
严刚怒道:“他被子掉了,我帮他拉拉?”梁天德冷笑道:“胡说,那他叫唤什么?”严刚道:“大约是被恶梦魇住了。”
梁天德心下生疑,问道:“他说的当真?”梁文靖挠头道:“我见他站在床前,伸手过来,不知到底要做什么?”梁天德道:“你没睡着吗?要么怎会瞧见他伸手?”梁文靖暗忖决不能说出自己因为思慕那少女,夜不能寐,忙道:“我睡到一半,突然惊醒了。”
梁天德沉思不语。白朴道:“梁先生,怕是一场误会。”梁天德冷笑道:“误会还好,就怕这人是别人派来的奸细,要偷虎符。”严刚道:“放屁。”梁天德手上使劲,严刚不由失声惨哼。
白朴摇头道:“梁先生,如今是用人之际,不可冤枉好人。这样吧,先将他捆绑收押,明日再审。”梁天德道:“不成,今日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白朴深知此老脾性固执,只得笑道:“好,好,便问个水落石出。”梁天德寻绳索将严刚捆好了,仔细审讯,严刚任众人如何盘问,一口咬定是帮梁文靖拉上被子。
梁文靖虽知严刚言不由衷,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拆穿他的谎话,听了一会儿,好生无味,借口小解,到外屋寻马桶坐下,忽见房顶缝隙处,一缕月光透至墙角,银霜白雪也似。
梁文靖瞧得心子咚咚直跳,探头望去,屋内人正疾言厉色,专注于审讯严刚。他屏住呼吸,拉开窗户,窗外斜月如勾,挂在树梢。极远处寒蛩低鸣,仿佛幽人太息。
梁文靖钻出窗外,顺着柱子下滑,滑到半路,忽听屋瓦轻响,不由心子剧跳,失足跌下,摔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待得爬起来,抬头看向屋顶,月光下现出一只黑猫影子,不由暗暗咒骂:“你这畜生也来欺负我?”他此时但求不做那倒霉替身,更不顾脱身之后何去何从,只觉得天高地广、前途远大,大可任他随意所之。
他心中痛快,狂奔出镇,还不放心,又望山中飞奔,直跑到一条小溪边,料得父亲追赶不上,方才停下,但觉一身轻松,不由向着空山幽谷哈哈大笑。
只笑数声,忽听身后咭的一声,有人笑道:“你在这里么?那是再好不过了。”
梁文靖一口气憋在胸口,急咳数声,借着月光回头望去,来人眉飞眼动,玉颊生晕,正是辗转思念的那位少女,一时喜透眉梢,叫道:“你、你、你……”
少女见他涨红了脸,说了一串“你”字,却无后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怎么?见了我你就不害怕吗?”
梁文靖见了她,两只脚便似钉在地上,口中吃吃地道:“我、我哪儿会怕你呢?”少女脸一沉,嗔道:“好呀,你敢不怕我?”一伸手,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多了一个通红掌印。
梁文靖几乎痛出泪来,双眼却死盯着那少女的手。那少女见他目光不逊,气恼道:“你瞧我作什么?”梁文靖如实道:“我瞧你这手儿白白嫩嫩的,怎么打起人来这么痛。”
少女听他夸自己小手白嫩,只觉微微欢喜,又听他说自己打人很痛,更觉高兴,笑道:“你知道痛就好,那你怕不怕我?”梁文靖吃一堑长一智,忙道:“怕,怕得很。”少女大为得意,又笑道:“好啊,瞧你这么听话,我先不打你了,你来,跟我见师兄去。”
梁文靖一想到黑衣人的凶狠,不由打了个冷噤。少女走了两步,不见他跟来,不觉柳眉倒竖,叱道:“你又不听话?”
梁文靖叹道:“不是不听话,令师兄很厉害,我这一去,怕是连命都丢了。”少女道:“那也是活该,原本我也想杀你的,但我师兄骄傲得很,我若代他动手,他必然十分气恼,所以你还是乖乖跟我过去,挨他一刀。”
梁文靖见她说到师兄二字,眉梢眼角喜色流露,心想:“原来你抓我去,全是为了讨好师兄,让他杀了我这没用的人。”想到这儿,心中又酸又苦,恨不得以头抢地,大哭一场。少女见他一脸的呆滞悲苦,不耐喝道:“呆子,还不快走?”
梁文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长吸一口气,咬牙说道:“姑娘,你要杀小可,小可绝无二言,令师兄要杀小可,小可决不答应。”
少女奇道:“这是为何?”梁文靖支吾道:“这个、这个可不能给你说。”那少女怒道:“你敢不说。”作势要打。梁文靖忙道:“好好,我说。想姑娘你长得天仙下凡一样,若能两眼瞧着姑娘娇靥,惨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小可九泉之下,也觉欢喜不尽的。”但凡女子,均喜他人称赞,少女一听,大觉入耳,微微一笑,说道:“算你会说话,那么我师兄杀你,为何就不成了?”
梁文靖叹了口气,说道:“令师兄凶恶丑怪,冷冰冰的,活是一块大石头,我瞧着便觉气闷,挨他一刀不打紧,就怕我死得不甘不愿,死后怨气不消,势必化为厉鬼,若是那样,可就不好了。”
少女听了这话,不觉偷眼四顾,四周黑咕隆咚,阴风逼人,顿时心尖儿发麻。一路上,她每与萧冷同处,萧冷本事极大,鬼神辟易,是故她也全无畏惧,但她今日恼恨萧冷卖弄本事,当众压低自己,出了客栈之后,便有意躲藏,叫他遍寻不着。
事后,少女独自一人,四处闲逛,正觉孤独郁闷,忽然遇上了梁文靖,顿时大喜过望。本想带他去萧冷面前炫耀一番,挫一挫他的气焰,但她到底是女孩儿家,胆气稍弱,忽听梁文靖说出变鬼之语,又气又怕,大声道:“好呀,你变成厉鬼,一定会来纠缠我是不是?”
梁文靖忙道:“纠缠姑娘万万不敢,但缠着令师兄却免不了的。”那少女冷笑道:“师父说过了,将来要把我嫁给师兄,哼,你缠着他,和缠着我又有什么两样?”梁文靖一听这话,恰似当胸挨了一拳,只觉喉头发甜,两眼昏黑,胸中似有一把无名烈火熊熊燃烧,将五腑六脏都焚烧尽了。
少女见他眉眼通红,身子摇晃不定,只当他心中害怕,便笑道:“你也不用太害怕,我师兄快刀如神,保你中刀之后,决无痛苦。”
梁文靖瞧着她如花笑靥,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怒气:“你只盼你师兄杀我,我偏不教你如愿。”少女见他脸色忽明忽暗,便道:“好啦,不说废话,乖乖跟我走,我教你少吃苦头。”话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左右一瞧,拔足边跑。
少女不料他胆敢逃走,咦了一声,喝道:“哪里跑?”梁文靖跑得更快,不料浓阴蔽空,月华不至,四周模糊不清,他不小心被一根枯藤绊着脚,哗啦一声,一头栽进了前方的小溪。
少女正待追赶,没料这人一头栽进溪中,便不动弹,不觉好生奇怪,心想这狗王不经事,难道一跤就跌死了。失望之余,有些恼怒,对准梁文靖腰上就是一脚。
梁文靖本欲就势诈死,没想这一脚踢得又快又沉,顿时岔了气息,骨嘟嘟喝了两大口凉水,一下子跳了起来。少女不料死人重生,大惊失色,猛可想到梁文靖变鬼一说,不由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梁文靖本欲逃走,忽见她眉间流露惧色,顿时灵机一动,瞪眼吐舌,嘎声道:“我自然是鬼了。”说罢向前一跳。
少女打个哆嗦,后退两步,鼓着两腮,双眼闪闪发亮。梁文靖瞅着她粉嫩玉颊,不觉神魂摇荡,心想若能在那上面亲上一口,死也甘心了。他自从见了少女,就已孽缘深种,此时念头一动,竟然鬼使神差向前凑去,忽听一声尖叫,跟着面门剧痛,连着两记粉拳,鼻血长流,几乎儿便昏了过去。
少女本是骇极反抗,不料两拳中的,对方并无抵御之能,顿觉胆气大壮,又叫一声,拳打足踢。梁文靖从头到脚挨了六七下,天幸少女惊惧之间,出手全无章法,所中也非要害,尽管如此,梁文靖仍觉浑身如同散架,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情知再挨数拳,小命不保,当即转身就跑。
少女初时只当梁文靖死后化为厉鬼,见他吐血逃遁,恍然明白过来,不觉羞怒交迸,叱道:“臭小子,你装死吓我?”
梁文靖奔跑之际,眼前一花,少女已经站在前面。他赶忙掉头向左,又见少女负着双手,冷笑而立,再向后跑,几乎撞在少女身上。他一口气换了四五个方向,只觉得满眼都是少女的影子,重重叠叠,看得他头晕眼花,又惊又怕,叫道:“活见鬼,活见鬼?”
忽地一记耳光飞来,将他掴倒在地,少女怒道:“当我是你么?只会装鬼吓人。”梁文靖欲逃不能,悻悻道:“你不是鬼,怎么满世界都是你的影子?”那少女冷笑道:“这是我师父的‘幽灵移形术’,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
梁文靖低声道:“幽灵不就是鬼么?”少女听他嘀咕,喝道:“你说什么?”梁文靖忙道:“没什么,我说你师父非常了不起。”少女神色稍缓,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学高手。”梁文靖急求脱身,忙道:“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
少女沉吟道:“我大师兄、二师兄都比我厉害,我顶多算天下第四。”梁文靖奇道:“你还有一个师兄?”少女冷笑道:“我大师兄萧冷是蒙哥皇帝帐下第一勇士,我二师兄伯颜是兀良合台元帅手下的大将,论武功,大师兄比二师兄厉害一点点,但大师兄练功很勤,二师兄却很聪明,无论什么功夫练一两次就能上手。所以师父说,如果二师兄一心练武,再过十年,武功应该在大师兄之上,不过师父最喜欢的还是我。”她胸无城府,忽听梁文靖问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便忘了先时不快,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她尚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弯腰**,不由奇道:“你怎么了?”梁文靖哼哼道:“小可有些肚痛,大约晚间食了不洁之物,须得方便方便。”少女道:“好啊,我等你完事。”忽见梁文靖弯腰走向林间,忙叫:“你又想逃?”梁文靖道:“所谓男女有别,小可怎能污了姑娘尊目,冒犯姑娘尊鼻,我还是到树林里去吧。”转身便要入林。
少女伸手将他拎了回来,丢在地上,冷笑说:“我是蒙古人,你们汉人的那些臭规矩我可不懂,若要方便,就在这里,我在溪边等你。”梁文靖听得冷汗直流,方便也不是,不方便也不是,眼看着少女飘然走到小溪边,抱手跷腿,坐到一块石头上面。
梁文靖彷徨无计,假装要脱裤子,微蹲便跳,向树丛里钻去。不料臀上一痛,挨了一脚,登时扑倒在地。少女一把将他揪了起来,杏眼圆瞪道:“你又想逃?”忽从袖里抽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好呀,我便砍你一条腿,看你用什么逃。”她心狠手辣,手起刀落,梁文靖见她举刀,自觉死了一半,嘴里杀猪般惨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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