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醒来

天阴得沉闷，乌云层层压顶，大雨倾泻滂沱。

        雷闪之声炸裂轰鸣，震耳欲聋。

        长公主浑身湿透，却是不顾阻拦，硬闯御书房。

        “父皇要如何处置小白？”

        质问迎面砸来。

        皇帝面色阴沉下去，冷声道：“起来！你是我凌国公主，竟为一罪犯求情，我皇室颜面何在！”

        站在暗处的玉心淡淡看着这一幕。

        根据多次观察，她已经能猜到，自己是进入了长公主的回忆。

        长公主口中的小白，便是玉心初踏回忆时，拉着长公主逃跑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本名白菜，原是一破烂乞儿，阴差阳错之下被人抓走，而后遇到长公主，与其一同逃遁，躲避追捕。

        两人后来被一老鸨发现，老鸨窥见长公主灰头土脸下的娇美面容，财心大起，便想将长公主诱入醉花楼。

        小白虽是乞儿，却也知那醉花楼是个什么地方。

        醉花楼里的姑娘们日日吃香喝辣、穿金带银，她早就艳羡不已。

        若能吃好喝好，谁乐意颠沛流离、四处乞讨？

        因而老鸨要收下长公主，她自是极高兴的。

        她们在林子里好一番逃遁，饿了也就只能摘个野果、掏个鸟蛋充饥。

        好不容易逃离追捕，既然有吃有喝，为什么不去？

        长公主不曾常年居于深宫，莫说踏入花街柳巷，便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但小白是她的朋友，小白说好，那就是好的。

        若是没有小白，只怕她早已被那群人折磨得体无完肤了。

        长公主在楼三月有余，非但不逃跑给老鸨找麻烦，反而刻苦练舞，琴棋舞唱，样样出众。

        老鸨很是青睐于她，就差把她当亲女儿对待了。

        长公主得了老鸨青睐，一直跟在长公主身侧的白菜也好过了许多，每逢喜事，老鸨也会命人给她多添两个蛋，要她好好伺候醉花楼未来的头牌。

        白菜在醉花楼里干的都是苦力活，优待自是最下等的，可她的朋友若是得了青睐，她在这其间的地位便不一般了，楼里的伙计见了她都得叫声“白姐好”。

        她们二人好过了，自然惹得她人眼红嫉妒，醉花楼最灼眼的几位姑娘总会来寻她们麻烦，有的甚至想用金钱收买白菜，以羞辱长公主。

        财可迷人心窍，使人沦为奴隶，为金主马首是瞻，羞辱之人深谙其道。

        不过到底她们漏算一着，非但没羞辱到人，反而让人把脸打得啪啪响，最后只能干瞪着眼，把火气委屈生生往肚里咽。

        白菜爱财是铁打的事实，但那只是因为饿，她多年来颠沛流离，压根没吃过一顿饱饭。

        但乞儿爱财，亦是取之有道，为此嗟来之食而出卖朋友，爷爷泉下有知，还不得气活过来，大骂她不忠不孝、奴颜婢膝，她便是白家之耻。

        望着气焰嚣张的娇颜，她毫不怜惜地往她们脸上一掌一掌招呼，打得她们坐倒在地，嘴角血丝直溢，脸皮火辣辣的疼。

        完事了还道出一句：这都是跟姐姐们学的。

        姑娘们将此事告知老鸨，老鸨大怒，要惩罚白菜，长公主闻讯赶来，跪在地上哭着为白菜求情。

        大抵是这几个月的相处，外加长公主是个省心人儿，老鸨对她不免增长了情谊，竟扶起她，柔声安慰。

        白菜最终被罚了月钱，但她吃喝皆在长公主房中，相当于根本没受到任何惩罚。

        不少姑娘们只能忍气吞声，憋着一肚子火回房。

        头牌花魁却不然，长公主还不到待客之龄，那花魁便找了个朝中权贵，谎称身体不适，侍奉又推卸不掉，要她代劳侍奉，仅仅端茶倒水、弹琴赏画，并无危险。

        长公主信以为真，去了，想着说不定还能因此得以回京，面见父皇。

        见到权贵那一刻，不止长公主，玉心也是连连犯恶心，可惜身在她人回忆中，想吐也吐不出来，只能任由胃水在体内兴风作浪。

        那所谓权贵，居然嗜好女童！

        玉心发誓，这绝对是她所有辈子以来见过最恶心的人，没有之一。

        长公主被那人压倒在身下，衣襟已被扯破。

        她不住地哭喊、拍打，却怎么也推不开那丑恶的嘴脸。

        玉心大跨两步，就要出手。

        她一直不出手，便是回忆里出手，会改变她人的记忆，稍有不慎，可能把人弄得神经错乱，疯疯癫癫。

        但这着实令她恶心，再不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房门突然被人撞了开来，行乐正欢的权贵被打扰，脸色差得很，不得已停下动作，去看来人。

        玉心默默退回暗处。

        白菜的到来，兴许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一直羽箭从屋外射入，直直贯穿权贵的心脏。

        一箭毙命。

        好巧不巧，花魁倚着一位男子，娇笑取闹着走入。

        却在进门那一刻，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相互对望。

        白菜手中的砖头也掉落在地。

        花魁害怕地大叫一声，钻入男子怀里。

        玉心看着就假，她是不是还应该带包绿茶送她。

        男子推开花魁，速速查看权贵的情况。

        再后来，此事便传到了京都，皇帝陛下龙颜大怒，大理寺卿奉命彻查此事。

        大理寺卿认出了长公主，将她一道带回京中。

        御书房内，玉心见到国师时，骇然一惊。

        许贤？！

        玉心有种不好的预感，许贤定要搞事。

        爱算命的，没几个不爱搞事的。

        回忆似乎在与她作对，瞬息之间，大雨倾盆，竟是长公主浑身湿透地跑进来，质问她的父皇。

        “父皇要如何处置小白？”

        这话遭到了皇帝的训斥，长公主却是充耳不闻。

        “她不是罪犯，她是我的朋友！还父皇放尊重些，人不是她杀的，为什么不还她一个清白。”

        皇帝冷笑道：“她有清白？送你入青楼，让你被人玩弄，这就是清白？隋安宁，你真是越来越恃宠而骄了，我看你眼中，早已没了朕这个父皇！”

        长公主跪坐在地，摇头哭泣：“父皇，我求您，求你放过她，求你救救她，当初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难道这还不够救她一命？”

        皇帝却是显得极其无情。

        “她必须死。”

        长公主一听这话，身子瘫软在地。

        她忽而抬头，有些癫狂地爬向她的父皇，她揪着黄袍下摆，颤声道：

        “父皇，父皇我求求您，求您救救她，她什么也没做错呀，您为什么不肯放过她，百姓都说父皇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父皇您是一代明君，为何非要处死一个清白的人，为何不肯明察真相？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女儿不停的质问，皇帝气得脸色铁青，从她手中将黄袍狠狠扯出。

        “来人，带公主回寝殿，给我看好她。”

        玉心愕然，皇帝这是……要将公主囚禁起来？

        “公主殿下，得罪了。”

        “别动我！”长公主甩开内侍的手，心痛地看着皇帝，站起来，讽笑道，“我自己会走。”

        熙和殿。

        长公主手捧一盏热茶，跪在地上，欲要呈给面前男子。

        太子皱眉：“什么意思？皇兄我是来看妹妹的，不是来欺负妹妹的。”

        长公主抿唇：“皇兄帮我。”

        太子道：“为了白菜？”

        长公主不语。

        “你这是何苦？”太子问。

        长公主抬头，目光坚毅地看着太子：“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命是她救的。”

        太子盯着茶盏，默然片刻。

        “你知道本宫的处境，老三老四整日里盯着本宫，生怕本宫不出点错，若本宫出面惹了父皇不悦，你我二人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长公主道：“皇兄放心，安宁绝不连累皇兄，安宁只是想向皇兄要一样东西。”

        太子道：“不行！”

        “皇兄都不问问是什么？”长公主笑。

        太子从椅子上起身：“你要出宫？醉花楼的教训还不够？”

        长公主低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

        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刃，抵在脖颈处。

        太子大惊，就要夺刀。

        长公主却往后退几步，喝道：“你再近一步，我即刻自戕，看你如何对九泉下的母后、大哥交代！”

        “你威胁我。”太子的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对，我是威胁你，我就是仗着皇兄的宠爱恃宠而骄，可这不也是你和父皇宠出来的吗？”

        “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尊贵无双的公主殿下，没有人敢惹我，若是没有那次追杀，若是没有遇到白菜，我会一直如此，同你们一样，不把人命当回事。”

        “安宁，你不够了解父皇。”太子沉静如水的目光落在长公主脸上，“他这一次，并非是凌国陛下，你忘了，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君主。”太子行至殿门，朝阳洒在他白皙的脸上，“今晚，本宫会让人将符箓送来，只是安宁……”

        他言语轻轻，似哄似责，玉心却莫名觉着冰冷。

        “你不该威胁本宫。”

        周围倏地黑暗一片，玉心霎时警惕起来。

        一个声音在耳后低声轻笑，似讽似讥。

        “是不是很可笑，我身为一国公主，到最后，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

        “自那以后，皇兄也开始疏远我，凌国公主，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玉心转身，并不苛责她，而是轻声道：“能同我说说，之后的事吗？”

        “不能。”长公主拒绝她。

        玉心明白了：“你同魔族，有交易？”

        “不错。”长公主道。

        玉心道：“魔族献祭大阵，以纯阴之人为阵眼，让火种重现。可惜了，火种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你骗我。”长公主眸中有五色流光溢过，似乎在烧灼，“我不信。”

        “魔族人撒千亿个弥天大谎，都不会受天道责罚，他们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玉心瞧见了她周身的五色流光，“五彩石居然在你这。”

        凡尘传言，上古祖神女娲为补天，熔炼赤、青、黄、白、黑五种色石，共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其中一块流落在外。

        但据师尊所言，女娲炼出的五色石，早已达到四万八千块，除却补天所用，有十八块不知被哪个龟儿子偷了，剩下的一万一千四百八十二块，则被女娲粉碎，洒落世间。

        自此，凡人亦有机会登仙成神。

        回忆中，玉心见到的许贤，莫非也是为女娲石而来？

        这小子，就知道他在凡间不务正业。

        长公主手心已经凝练出一团五色球，玉心看她一副想打人的样子，淡淡喊了声。

        “救命啊。”

        长公主冷笑：“天宫玉灵官，莫非只会用求救这招不成？没用的，我的回忆里，谁也救不了你。你窥探了我的记忆，就该死！”

        好家伙，连窥探都用出来了，合着她还没法控制自己的回忆是吗？

        玉心也很无辜：“那是我想看的吗，它摆在我面前，我想走都走不掉。何况方才，公主殿下不是说过，你父皇不把人命当回事，可你问过自己，你有把人命当回事吗？”

        玉心一边避开袭击而来的五色光球，一边继续说着。

        “我虽不知往后发生了何事，公主殿下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但这五彩石，如今看着虽然强大，却并不能贴合你的身体，对公主殿下自身，亦是后患无穷，公主殿下凡人之躯，承受不住五彩石真正的力量，现下回头，还来得及。”

        长公主抬手，固执道：“不回！”随即念起口诀。

        五色光球打过的地方形成了一道道小阵法，在长公主的催动下，合而为一。

        玉心看着五彩阵法形成，摇摇头，叹道：“你怎么比我还固执，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既然你这般主动，送上五彩石，玉心固然没有不收回的道理，这好过你自己玩石自焚。”

        正说话间，一本书闪电一般飞袭至玉心跟前，正是那本《鲜花牵牛指南》，简单粗暴点，叫《撩汉指南》。

        上回银月赶来救命时，玉心就能感觉到这本书在周围晃荡，估摸着是惧怕长戟冷月霜华。

        原以为《鲜花牵牛指南》只是一本普通的书，谁能想到，这书本就是个神器。

        真的，这货还能自己打架，跟熊孩子似的。

        只要玉心不叫它，它能打个十天十夜不停。

        玉心看着跟长公主你来我往打得火热的书，暗道不愧是师尊创造的家伙，见谁不爽就揍！性子随了它的造物主。

        玉心道：“我说，有什么事，非得靠打来解决，长公主，我们心平气和坐下来，喝茶谈谈不好吗？”

        长公主又打出一个球，讥讽道：“你不跟我打，说话真是不腰疼。”

        “啊？”玉心纳闷了，“我本来腰就不疼，你怎么非得骂我腰疼呢？”

        她是想好好做个凡人，不代表她想腰疼啊。

        《鲜花牵牛指南》一直追着长公主打，长公主根本无法安心念口诀，不得已之下，只好取出五彩石抵抗那破书的攻击。

        她今日，必杀玉心！

        可谁知，五彩石一出来，就不听她使唤了。

        “小石头，过来。”玉心亲昵的嗓音响起。

        师尊说的，遇到五彩石，她一定要这么跟它说话，不然可能会被揍。

        果不其然，五彩石一点也不温柔，它知道长公主在施法束缚它，想利用它的力量杀害那位温柔的姐姐，顿时就不干了。

        它好歹是女娲娘娘炼出来的，尊贵得很，她居然把它当奴隶驱使。

        好气哦！

        它当年就是看她有情有义才跟她的，哪颗石头知道这姑娘一点也不温柔。

        五彩石灵力波动倏然变得巨大，纵使长公主用尽全身力气，也控制不住它想暴走的心思。

        随着一声轰鸣的巨响，一道白光刺眼袭向玉心。

        脑海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再次清醒时，她听到了一阵水声，紧接而来的，是脸上有了湿润之感，这湿润有些温热，竟很舒服。

        她不由得蹭了蹭那湿润。

        “心心？”一道声音轻轻响起，亲昵之余，还有些试探的意味。

        下一刻，又传来那人失落的嗓音。

        “果然，还没醒吗……”

        玉心只当还在梦中，想追问一句什么还没醒，结果“嗯”了一声，导致那声音十分惊喜。

        “心心，你刚刚说什么？”

        玉心身子震了一下，全然被这道声音吓醒了。

        弄清是唐辞的声音后，一时委屈得有些想哭。

        她睡得正舒服呢，他怎么吓人啊。

        但想起自己毕竟当过神，有泪岂能轻弹，只好揉揉惺忪的眉眼，隔着眼中雾气，费力地去看唐辞。

        唐辞却是笑了，拿着湿润的巾帕，温柔地替她擦掉阻挡视线的家伙。

        布谷鸟婉转的叫声从外头传入。

        玉心终于看清了唐辞，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问他：“我睡了多久？”

        郎君摆出一副委屈的神情：“心心好生狠心，一睡竟睡了半年。”

        “啊？我睡了半年，这么久？”

        郎君却是俯下身子，拥着她。

        玉心思维开阔，并不觉得此般唐突，但总感觉有些……奇怪。

        师娘每回睡醒，师尊这么趴在她身上，不让她起床就不说了。

        总归天庭只此一对奇葩。

        可唐辞这……凡尘百姓都这般吗？

        唉呀，也不对！

        她是不是睡太久，脑子坏掉了？

        郎君埋头在她颈间，嗅着她发间幽香，嘴里不悦嘟囔。

        “心心睡这般久，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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