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虎园（下）

这里没有树林，林荫小道；没有干净平整的大石板，可以供我晒太阳，睡大觉；没有坡度恰到好处的青草坡，可以让我打滚散步，捉青蛙；也没有秋千，没有皮鼓，没有狭长的石头缝……总而言之，寒酸得根本就不像一座真正的花园。这里还住着一家子臭鼬，还有一条刚下了一窝蛋的蛇，所以闻起来也没有半点花园的味道。

        我不喜欢冷冰冰的蛇，也不爱和臭鼬打交道。不过幸运的是，这园子里总会出现新的活物，可以陪我一起玩我最喜欢的捕猎游戏，有时候是一只兔子，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是一只麂子，有时候是一只狗……挣扎和反抗，新鲜温热的血，把它们的肉从皮毛和骨骼中撕开，血滋滋的，吞下去。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屑于吃活物的肉，但自从来到这园子里，除非是主人探访的那天能让我提前饱餐一顿，平时常常要挨饿。我讨厌挨饿，所以我一面望着月亮从一个胖乎乎的圆，日渐消瘦成了一道钩，盼望着主人的到来；一面学会了猎杀，学会了利用礼物来填饱肚子。而且，吃惯了猎物新鲜的肉，才知道死肉果然要差一点滋味……

        夜风吹来一阵香气，像主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又像是，美味的猎物……

        ——

        八七被褚桑粗暴地挤到了身后，但他还是暗暗期待琳琅小姐会问起琥珀的饮食情况。然而琳琅小姐只粗略问了一句：“琥珀近来吃的还好吗？”而褚桑也抢着回答：“回琳琅小姐的话，还好，只是琥珀这段时间的食量见长，一顿能吃得下五斤肉了。”这时听见铃铛声已经在园子里响起，褚桑便开了园门放琳琅小姐进去了。

        关上园门后，八七越想越不安：“褚桑，你不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吗？”

        褚桑反应了一下，忙道：“别多想了，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不是都问清楚了吗？养猛兽和养家畜本来就不一样，再说了，你又没养过老虎，你怎么知道不是这样养的。”琳琅小姐没来的这段时间里，琥珀的饮食安排发生了变化。不知从哪天起，它的食物里竟开始增添了活物，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是一只兔子；而且，给它配给的其他食物的分量也相应减少了。

        八七：“可我还是觉得，这事应该让琳琅小姐知道。”

        听了这话，褚桑急得一把拎起了八七的衣襟！不过憋了半天，又将人缓缓放开：“八七，八七，八七！！”褚桑的声音里压抑着一股蓄势待发的不解和愤怒：“我求你了，你想告诉琳琅小姐，你想无事生非，没事找事，可以，但拜托你不要连累我。”

        八七：“我不会连累你的。”

        褚桑：“那好，等那天我们不在一起做事了，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但现在，不行！！这都是上头的安排，不管是对是错，我们只有奉命行事的道理，不该疑问，不该怀疑，更不该自以为是地告黑状！！你明白了吗？”

        八七无奈。几天前，为了给师父做拐杖，八七偷偷进虎园里砍了两根竹子，谁知褚桑发觉此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在他眼中，就好像八七是在自寻死路，还居心叵测，想连累他一同赴死。

        ……“这竹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山野里的竹子，这是御花园里的东西，它长在御花园就属于陛下，你这是偷盗王室财产，这可是重罪！！而且我们还是看园子的，所以你这叫监守自盗，罪加一等！”

        ……你竟然还带着竹刀？这竹刀又是从哪儿来的？要是被人发现在花园里私藏兵器，你可就完了！我当然知道这只是竹刀，可它落到看园子的人手里那就是兵器！”

        ……我的天哪，你到底有没有学过规矩！这里和你以前待的地方可不一样，稍有疏忽就会惹下大麻烦的！你竟然砍了花园里的竹子，还借了竹刀，还偷偷进了虎园！要是琳琅小姐看出那丛竹子的不一样怎么办？万一突然有人来园子里检查怎么办？万一你砍竹子的动静招来了卫兵怎么办？啊？你知不知道我们俩在一起做事，你要是犯了错我也会被你牵连的！你能不能放聪明一点？！”

        那天褚桑气得咬牙切齿，满脸通红，说了半天，看八七并无悔意，便骂道：“早知道我刚才就该把你锁在这园子里，反正是你自讨苦吃，早晚让琥珀把你连骨头带头啃个干净。”

        ……那之后，褚桑就一直防着八七，钥匙得自己带着，园门要自己锁；未免他单独行动，就算出恭也得拉着八七一起。而且还一有机会，就在八七耳边没完没了地背宫规。虽然八七始终认为褚桑这是小题大做，但他自知理亏，只好听从褚桑的意见，先保持沉默。

        虽然这天琳琅小姐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虎园，但过了没多久，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他们领来的虎食是一只活的獐子。虽然两人心存侥幸，还尝试互相说服，但当他们亲眼看见那只獐子经过一场惊险万分的逃亡，却还是被琥珀咬住了脖子，活活捕杀，而琥珀还气定神闲地把它拖回了虎园深处时，两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没想到这样血腥残暴的场面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上演。

        可怜的獐子，哪怕琥珀的一举一动都被它脖子上的铃铛暴露无遗，却还是没能逃过成为虎食的命运。

        两人瘫坐在地，缓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八七：“……老虎会吃人吗？”

        褚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隔了半晌，又道：“我们得把琥珀吃剩下的，那些骨头，还有皮毛给清理掉。”

        “什么？”八七一愣。

        褚桑这时才猛然惊醒，不禁打了个寒颤：“对，对对对，我们不能再放琳琅小姐进去了。下一次琳琅小姐再来，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开门。”

        八七点点头：“我们必须把这件事禀告给琳琅小姐，不管是不是我们大惊小怪，我们都不能再假装视而不见了！”

        “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还不明白吗？有人要害琳琅小姐，借琥珀之手！”

        “琥珀绝不会伤害琳琅小姐的。”褚桑话说得果断，可说完就犹豫了。

        “可刚才的事你也看见了！琥珀毕竟是野兽，谁知道吃惯了兔子和野鸡，哪天不会开始吃人！”

        “不，这事没那么严重的。不过你说得对，这事可大可小，我们一定要好好收着虎园的钥匙，坚决不让琳琅小姐进园；只要琳琅小姐不进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我们只须想个合理的法子把琳琅小姐拒之门外，这样就够了。”

        八七：“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这件事我一定要禀告琳琅小姐，总管大人他们是不可信了，只能告诉琳琅小姐。”

        “不行，不可以。八七，八七你听我说，”褚桑侧身抓住八七的肩膀，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琥珀好端端关在虎园里，当初可是我们擅自放琳琅小姐进去的，还让这事成了惯例……琥珀的事要是闹大了，最终追查到我们身上，”说到这里，褚桑咽了一下口水，“那我们就全完了。”

        八七拂开了褚桑的手，思索着垂下了眼神，郑重地道：“我们养出了一头会杀人的野兽。”顿了顿，又道：“这野兽就在这园子里，还是我们养出来的……”

        “不会出事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褚桑似乎在自我安慰。

        八七深吸了一口气。“褚桑，我那天不过是砍了两根竹子，在你眼里就成了死罪，现在放在我们眼前的可是一条人命，还是陛下的外甥女！要是琳琅小姐出了闪失，别说你我了，只怕家人也要受到牵连。”

        褚桑又道：“你放心，琳琅小姐自幼跟在陛下身边教养，差不多就是半个公主了！这宫里的人胆子再大，也绝不会把主意打到琳琅小姐身上的。”

        八七转过脸，较真地看着褚桑：“那琥珀是怎么进来的？”这事他其实早就想问个明白，可褚桑对此司空见惯，似乎一直都默认为这件事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所以直到现在，他都还没弄清楚状况：“什么？”八七：“琥珀不是因为护主才被关起来的吗？像你这么说，那欺负琳琅小姐的谁？难道他有包天的胆子？”

        褚桑叹了口气：“你知道琳琅小姐的出身吧！当年驸马一家犯下了滔天大罪，虽然琳琅小姐和陛下血脉相亲，又有祸不及儿女一说，但那学宫里的学生多多少少都是璩家的人，又都是些不知轻重的孩子，所以琳琅小姐这样的出身，还得到了陛下的宠爱，甚至被名正言顺地赐了‘璩’姓，他们自然会不甘心……”

        八七：“那这不就水落石出了吗？想借琥珀之手谋害琳琅小姐的人明摆着就是他们！”

        “他们？哈哈，”褚桑小声笑了，“他们害琳琅小姐？他们为什么要害琳琅小姐？害了琳琅小姐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你不都说了吗？当然是为了报复。”褚桑的反应让八七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可他还是顺着说了下去。

        “为了报复就要杀人？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了！没错，他们是一句话就害得琥珀被关进了虎园，但也仅限与此了。这么说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之前有一个老宫女，其实也不算老，不过差不多也三四十岁了吧，她当年是太后宫里伺候的人，后来不愿出宫，就一直留在了宫里。你说，太后身边伺候过的人，怎么说也是，一有资历，二有忠心了吧；何况我们的君上还是个孝子，最顾念旧情，维护旧人。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就因为她在琳琅小姐身边照料的时候，隔三差五地给琳琅小姐讲鬼故事……还是出于为太后的心，结果被陛下察觉后，就被下令杖杀了。”

        “……就为讲几个鬼故事？”

        “可不是？”

        “可既然如此，琳琅小姐又怎么会被欺负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陛下对这些事并不知情吧！总而言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是有人要害琳琅小姐，事情只消一查就明白了。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底下再多妖魔鬼怪，到底也还是天子的天下。至于学宫里的事都只是些小打小闹，并不足以为琳琅小姐招来杀身之祸。”

        八七：“……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琥珀的事没那么简单。

        褚桑：“简单又怎么样，复杂又怎么样？说到底，你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小小一滴水，是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的。”

        正如褚桑所言，他们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可风浪来了，他们却躲也躲不过。——几天后，正当琳琅想方设法说服了御花园的总管，打算派人把琥珀运出宫，放归山林时，薛妃的一对爱犬却不知怎么，竟先后失足掉进了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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