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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秋雨滂沱。早晨醒来,天光隐隐,街道上还是濛濛细雨,伴着风吹,斜斜的雨丝穿过薄雾,湿透微弱的晨曦,落在行人的伞面上。

        城门刚刚开启,迅速冲进来一骑人马,行进啸啸。宝驹疾速穿过街道,马背上的信使一手纵着缰绳,一手高举旌旗,踏过积水坑洼,溅起不小的水花。

        街边的摊主像是见惯不惊,手上拿了块白布隔热,施施然掀开蒸笼,热腾腾的蒸汽连同香味弥漫开来。支起的半旧伞棚的一角淌下一串水珠,落在原本映照着招牌小木匾的青灰色地面的积水上,荡开一圈圈圆圆的水晕。

        “朝食——刘记炊饼咧,鲜肉炊饼——”

        行人匆忙,食肆热闹,在丝丝雨幕里共同演绎出一个生动的人间清晨。

        赵濯月刚刚起床,指挥侍女准备出门的行头。青色的雨具放在抱厦一角,木棉仔细检查,确保上头没有别的装饰和痕迹。

        “娘子,都预备好了。”侍女在内寝屏风外站定回话,交手低头,恭敬万分。

        赵濯月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一身简简单单的衣裙,像是普通王公家的侍女打扮。可她生来面容清丽,不敢说是摄人心魄的那等美人,却也因为周身散发的气度叫人不敢轻视。

        侍女抬头看了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我走后,任何人不得随意开门,叫侍卫守好门户。若有人上门问起,就说这家主人病了,不见外人。”

        侍女连声应下,打起帘子,随着她穿过连廊,送至后门。

        木棉替打起伞来递给她,轻声道,“娘子一切小心。”

        赵濯月从后巷出去,略略等了一会儿,便有几架马车缓缓从外头经过。

        马车前头均挂着宁国公府的灯笼,隶书写成的“宁”字,青蓝彩锦的马车车厢,华贵非常。

        这会儿四周无人,几架马车也未停下,就在最后一架经过巷口的时候,赵濯月轻巧的跃上来,迅速钻了进去。

        车夫戴着斗笠,目不斜视地驭马。秋风穿巷而过,屋檐滴雨,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已接近卯时,乌云沉沉,秋雨绵绵。

        太子赵恭方从含元殿商议完国事回至东宫,有心腹属下迎上来,屏退众人,在廊下低低耳语。

        “殿下,人已到。”

        “如何来的?”

        属下似乎有些犹豫,“臣并不知,今日贵妃寿辰,京中宗室贵女、公侯女眷入宫起筵拜寿,人来人往,并未注意到月娘子是如何进来的。”

        赵恭沉默了片刻,看向天际。

        徐贵妃圣眷隆恩,宠冠后宫,圣上犹在病中,衣不解带,汤药侍奉。

        这几日圣上身体明显转好,恰逢贵妃寿辰,虽不是整寿,也命内廷大办了起来,今日宫中要比重阳宫宴还要热闹。

        赵恭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多想了,今日人多,她更好混进来罢了。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雨势如瀑,落声如雷,连珠成线,雨水从大殿飞檐落下,聚合如注,掩去了乌蒙蒙鸦色的天幕。

        团云垂得很低,天公的一只手仿佛搭在了东宫正上方,狂风骤起,颇有些大厦将倾的飘摇感。

        赵恭闻言心神一空,收回视线,

        “孤知道了,这就去。”

        不知是否因听闻西南平定且前滇王子身亡,圣上了却了心中一件大事,奉御诊脉过后,这几日汤药都减去了一大半。

        倒是轮到赵恭心神不宁,这些时日,每到早朝便有一群大臣吵来吵去,无非是争论如何嘉奖秦王之事。

        太子党自然不希望秦王手中的兵权再次加固,权势再这么嚣张下去,天下还有谁记得正经的储君?

        或许是圣上也不忍嫡子的光芒被长子完全覆盖过去,亲近秦王的一派再三提出对秦王兵权有利的提议之后,吏部尚书龚效安出来发话,委婉的挡了回去。

        龚效安是老臣,一言一行均是代表了圣上的意思,此话一出,秦王党也不敢再明晃晃讨要军权。如何封赏秦王这件事,就陷入拉锯死局。任谁也无法拿出个令圣上满意的方案。

        赵恭看得出来,圣上这是逼迫他做出个表态。

        面对劳苦功高的庶长兄,一个平日里温和恭谦的嫡太子,究竟怎么做,才能够令所有人满意,最关键的是,究竟怎么做才能让圣上觉得他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稍微有偏颇,偏左,圣上会觉得他假惺惺,有刻意讨好之嫌,偏右,圣上会怀疑他妒忌兄长,心胸狭窄。

        赵恭捏了捏眉心,为难道,“孤命几个不显眼的御史再三进言,都被龚效安挡了回来,你说,他这是何意,既不满赵濂收拢兵权,又不许给他加封食邑名衔,还要孤怎么办?”

        东宫深处的一座废弃殿堂内,设有这间隐秘的书阁,昏暗的灯火在幽闭的空间里,给二人脸上笼罩上一层沉寂的暗光。

        并不相似的五官,却都有一份能够瞒天过海的温柔气质,只不过两人坐在那里,一个佩金带紫,一个素雅清淡。

        赵濯月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圣上的心思弯弯绕绕,他在病中,说是托付您代理监国,实际打的是试探考量的主意,龚效安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圣上的示意。”

        “是如此,“赵恭苦笑,”你早就劝诫孤,圣上这病来的蹊跷,代理监国之权更是来得太容易,所以叫孤不要出头引疑。孤手下那些人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暗处中立,打发了些谏臣御史出来冒头。可眼下,父皇他没有透露半点倾斜,孤实在是为难。”

        “自古帝王,深沉可怖的并不是苍狼射雕、策马弯弓的武主,这些人,枭雄亦坦荡,而可怖且琢磨不透的是圣上这种人,”赵濯月笑吟吟地看着他,神情轻松,一双眼睛却深邃淡漠,叫人捉摸不透。

        “圣上生在鼎盛中朝,踩着血流成河的兄弟尸骨上位,一辈子都在玩弄制衡权术,于他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人之上的尊鼎,一旦尝过是什么滋味,便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圣上多疑,这也是他的软肋,他谁也不信任,让您与秦王两相牵制,但他的确大病了一场,天命在此,他不得不考量将来究竟谁接替他的位子。您与秦王一文一武,秦王武功已是如此,他绝不会叫秦王再高一等,手里攒的筹码多了,难保他不会生出别的激进心思,但如果封赏少了,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叫秦王心里也忐忑。”

        她这些话,听起来大致意思与那个叫危涛的谋士是一个意思,但又层层递进,往深处去了。赵恭不禁有些惊喜,“月娘,你当真是孤的肱骨……”

        “殿下,这些话想必您的手下也曾说过,我当日未曾见您,时隔近十日,竟也无人想出个周全之策。”赵濯月把笔墨摊开,在昏暗的灯火下写着什么。

        赵恭惭愧,心中更是怨愤那些幕僚。

        赵濯月心里清楚,那些老油条混迹官场多年,未必不清楚现下提出的建议都不入圣上的眼帘,但自古为官都是循规蹈矩,明哲保身,能跳出来另辟蹊径的人太少太少。

        那个危涛,还只是个翰林学士,没有经过官场洗脑,第一时间就能理清思路。

        赵濯月暗暗记下那个名字。

        ”所以,你有对策了?”赵恭看着她笔下不疾不徐,小楷端庄巧秀,沙沙写了半页纸。

        “不若叫他续弦,这个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她起身朝赵恭行了个礼,笑容真挚,“拿捏好时机,他现在不敢拉拢权贵,那会娶谁呢?书香门第的岳家,能有什么威胁。”

        语毕,款款离去。

        踏出东宫这间隐蔽的密室,外面还在下雨。

        门外放着两把油纸伞,一把是她来时所撑。另一把像是有什么人特意放在那里,她撑开的时候,看见里面印有一朵小小的荷花。

        她愣在原地,盯着那朵花出神。

        身后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角,她低头看去,是个扎着双丫发髻的玉雪团子。

        熟悉的面容让她有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模样。

        小娃娃有些怕她,但还是按照吩咐回话,“我娘说,雨大,叫你路上小心。”

        心像是被撕开一个口子,雨水灌进来,又瞬间愈合。她收起表情,机械地摸了摸小娃娃的脑袋,“你娘是个糊涂人。”

        “你是谁?”这一句是小娃娃自己问的。

        赵濯月没有回答。

        她松开小娃娃拽住衣角的手,面无表情拿着伞离开。

        傻子,我是你姑姑。

        危涛坐在下首,静静听太子殿下的吩咐,今日在座的五六个太子心腹,只有他资历最浅。

        多亏了上次进言得到殿下赏识,他才有资格坐在这里。

        危涛非常惊讶,太子不知是从何处得到的建议,他要为秦王娶继室王妃。

        任谁也未曾想到这个主意。

        按照太子的计划,先派人进言,为秦王择取魏国公府郑家的女儿。郑家乃世家之首,剑南道节度使郑奎正是此次秦王南伐路上的接应。

        危涛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提议,圣上绝对不会允许。秦王若是多了一个将门岳家,与直接给他增加兵权无异,何况太子妃的家世尚不如郑家,秦王的继任王妃,怎么能够越过太子妃去。

        太子又说,等陛下拒绝之后,再派自己人说出真实的意图。他们选定的人,是资政殿大学士陆青山的孙女。

        危涛听说过这个陆娘子。

        她出身书香清流世家的陆氏,只不过陆氏十几年前的一场旧事里退避,故意藏拙,敛去光芒。但陆青山是一代名儒,三次请求致仕,均被圣上挽留,最后一次,圣上甚至亲临陆府,与他把酒忆往昔。

        但是任陆青山再得圣上青睐,他的长子已经故去,次子及侄儿均外放做官,论起来,空有名头,毫无实权。

        他明白了。

        出宫的时候,危涛去街上的铺子里采买纸墨。他家境贫寒,全靠自己苦读,才有了今日。因而并没有随从,自己一个人去铺子里挑选。

        这间铺子很是寻常,并非达官贵人喜爱光临的未浓居那么精致典雅。他挑选好纸笔,付了钱便要走。

        铺面的掌柜拦住他,“大人留步。”

        今日休沐,危涛并没有穿官服,或许是经常光临,掌柜已经认识他了。

        掌柜道,“小店清寒,不能与旁的店铺相提并论,大人能够常来小店,是小店的福气和缘分,特赠一副新近淘来的画,祝客官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危涛含笑推辞。

        掌柜却恭谦不已,说这只是一副普通的画,不值钱,是一份心意。

        见这幅画纸质普通,他便收下了。

        回到家后,危涛随意将画搁置一边。等再想起来,已是晚上。

        就着昏黄的烛光,一卷工笔花卉图,缓缓展开。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画的是金桂。

        等他再仔细一看,不禁觉得这幅画的画技有些眼熟。

        他自幼家贫,不比世家之子那般懂得君子六艺。开蒙入学时已经八岁了,私塾里的老师是一位老秀才,几十年郁郁不得志,却还在科考。

        他没有见过老师写些诗词寄情,老师擅画,尤擅山水。

        他好奇的趴在窗边看老师挥毫泼墨,但因为无钱买不起颜料,所有画都是黑白两色。

        画里山河壮阔,江山秀丽。

        他许下心愿,想要走到更高的位置,山河具伏脚下。

        而这幅桂花图,色彩明艳。

        危涛脑海中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既然与幼时见过的水墨山河全然不同,那又是在哪里见过呢?

        他想不出来。

        但他把画挂了起来。

        何须浅碧深红,何须王孙世族的出身,他已经在这条攀登的路上,越走越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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