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雁山位于城郊，出城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官道两侧大片的枯林田野，光秃秃的麦地上不时有禽鸟飞扑，啄食寻觅残粮，天高阔远，远处山峦起伏，金光茫茫落在山顶，湛蓝晴空下青灰的山影连绵，编织出京郊的恢弘壮丽。

        眼下天寒风冷，赵祺骑马不过半程便觉手要僵住了，讨好般凑到马车旁，伸手挑开帘子，“妹妹，你看这天冷……”

        城阳哪里看不出他怎么想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叫人停下，“上来吧，亏得哥哥还骑了半程，我以为依照哥哥的体格，这半程也坚持不下来。”

        将马交给随从，赵祺也不推辞，上了马车，坐在一旁搓手。

        “这是因为天冷，我穿的少，手僵罢了，你不要小瞧我，京中提起我的名号，谁不知我赵祺击鞠无敌手。”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赵祺虽是个纨绔，平日里爱与角妓一处醉饮嬉闹，但论起骑射，不丢中原儿郎的脸面。他这人尤其爱打马球，除去旁人爱奉承之外，是有一手飞鸟金锤的绝技。

        听他得意洋洋显摆了一路，城阳觉得有些无聊。

        “你们这群人，最不着调，仗着家里的荫封出身，不学无术，只爱摆弄这些飞鹰走狗的把戏。”

        赵祺眉毛一横，对城阳这些话就有些不满了。

        “骑射乃君子六艺，怎么，只许你秦王哥哥骁勇善战，不许我们这些人‘玉勒雕鞍游冶’【1】。”

        城阳不理他，哼声偏过头去看外面。

        想起今日请城阳出来的目的，赵祺收敛起拌嘴的稚气，嘴角一翘，不经意似的提起。

        “妹妹长大了，年少慕艾，怪不得瞧上郑二郎，原是与哥哥这等纨绔一比，那郑二倒显得出尘俊逸，温文尔雅了。”

        城阳挑起帘子的手一顿，眉眼间藏不住失落与不快。

        “好好的是要我来散心，还是来看我笑话？”

        怕她真生气，赵祺连忙说不是，“哥哥只是好奇，那郑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恋慕的，文弱公子一个，说是不靠荫封自己科考，可关键是那爵位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啊……”

        骄纵外放的公主不羞怯于表达自己的心意，被心上人拒绝落了脸也不会暗地里报复破坏，爱得坦坦荡荡，自然也不允许被人质疑自己的眼光。

        仿佛否定郑二公子，就是与城阳公主赵华玉站在对立面。

        城阳皱起眉，急切般打断哥哥的话。

        “你就是嫉妒，嫉妒人家的才学，嫉妒人家比你有志气。郑二拒了我那是碍于局势，他哪样不好，洁身自好从不流连花丛，眼下不过才十九岁，文章作得珠零锦粲，连几位大学士都夸赞。”

        说着眉目间有些骄傲似的，抬了抬下巴，“许是再读几年，便能参加省试，弱冠之后不过几年便能成了贡士。”

        那些大好的前途，人人艳羡的郎君，品质高洁的才子，再好，也是别人的了，即便赵华玉贵为公主，也不能拥有了。

        怅惘弥漫在十六岁小娘子的晶莹眸光里，赵祺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却又觉得兴奋。

        他原本还担心城阳只是单纯喜欢郑二这个人，可这么一说，她似乎是更在意郑二身上那些美好的品质。

        这些年来，京中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官宦子弟，抑或是年轻官员，郑二的确是木秀于林的佼佼者，只是大家无法提及的谢家，九年前，十六岁便中了省试头名的谢彦，似乎更胜一筹，是独一档的存在。

        就连郑二，时人私下里也会感叹，是有谢怀雅当年的影子。

        影子罢了，赵祺不相信等城阳见了谢彦，还会惦记那什么劳什子的郑二。

        “哥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赵祺回过神来，神神秘秘地对着城阳一笑。

        “我若说郑二与一人相比，不过如此，你可信？”

        当日五娘替赵濯月递给谢彦的纸条上，不过写了八个字。

        “已归洛阳，郎君勿挂。”

        谢彦也不知道她又打的什么主意，走得无声无息。

        告知他一声本也就罢了，偏偏跟五娘说什么嫂嫂不嫂嫂的，激起了小五娘无限的期待。

        成日里眼巴巴等着阿兄给她娶嫂嫂回来。

        谢彦问起赵濯月如何找上的五娘。

        五娘睁大眼睛，满是崇拜。

        “五娘听阿兄的话不敢出去乱跑，只在家读书写字，可是五娘识字不多，也写不好，姐姐忽然就出现了，站在窗前那棵梨树底下对我笑，问我想学哪个字。”

        说完小脸红红的，有些向往似的。

        “姐姐笑起来真美啊，像是画里走下来的仙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对谢彦解释道，“我也不知道姐姐怎么进来的，可是之前问阿兄，说五娘没有给阿兄添麻烦，那个姐姐不是坏人，五娘就猜她跟阿兄是相识的。果然五娘没猜错，姐姐说阿兄要娶她，给五娘做嫂嫂，后来就，她就教我写字了，写完让我把纸条给你。”

        看着妹妹亮晶晶期待的眼睛，谢彦摇了摇头，他当日吓唬赵濯月说要娶她，虽是真这么想，倒也没那么快，其中还不知有多少变数。

        她倒好，一句嫂嫂把五娘迷得团团转。

        想找她算账也不能了。

        她回洛阳了。

        谢彦这日休沐，早上又被五娘问来问去，也不好训斥妹妹，毕竟这些时日来，五娘头一次这么活泼，敢与他说这么长一段话。

        正巧裴云泽再三递信请他见一面，谢彦思忖了一下，终是应了。

        城中人多眼杂，想是裴家也无什么脸面与谢彦来往，裴云泽派人递了信，请他去城郊普恩寺一见。

        当年裴云泽还只是跟在谢彦身后的小儿郎，如今也历经几番磨难，科考授官，眼下在工部做事。

        他中进士，官衔不高，平日里不能入朝，家中父母对谢家当年之事有愧，先前得知谢彦回京也拿不准圣上的态度，故不准裴云泽替谢彦打点。

        时至今日，他还不曾见过回京后的谢彦。

        裴云泽十分惭愧，当年姑姑姑丈双亡，他们家为避祸不曾出手相助，反而撇亲关系躲开来。

        谢彦听闻他这些诚挚的歉言只是轻轻浮起一个笑来。

        “不必向我道歉，当年之事，换做谁都不敢出手相助，我母亲是你们裴家的娘子，可毕竟裴家上下那么多口人，不能为了一个外嫁女陪葬了前程。”

        “表兄，到底是我们不对，我父亲这些年常常自责，祖母亡故前也唤着姑母的乳名，若是祖母知道表兄如今安好，也该放心了。”

        谢彦绕着赤黄交杂的枫林转了半圈，抬眼看日光透过叶片空隙投射进来的光影。

        “若称谅解，我看并没有这一说，你们家本就无错，何来谅解，只是人之常情罢了，谢府早就没了，我如今孤身一人，只有一个庶出的妹妹。”

        他偏头看向表弟，“这里谢过你，还肯替我将五娘从凉州接回来，还有那座宅子。”

        “祖母向佛，如今普恩寺中设着长明灯，表兄可要去看看？”

        两相并立，二人个头相差无几，裴云泽却觉得自己总是比谢彦低一头。

        “不必了，”谢彦略一沉吟，“替我跟外祖母赔罪。”

        谢彦的态度明了，父母俱不在了，他可以轻飘飘说一句不必致歉，是因为对于他来说，裴家不重要。看惯世间冷暖，这份疏离在他这里无法弥补，但是想起母亲，谢彦并不确定，母亲死前是否有怨念，他不敢替母亲原谅。

        察觉到谢彦的意思，裴云泽还想说什么，身后却闻得一个高亮的声音。

        “云泽？”

        赵祺先一步与城阳到了普恩寺，去寺里烧了香。城阳不停在问他口中那个胜过郑二的人究竟是谁。

        “哥哥，你不会说的是裴家那个二郎吧，虽说他也很不错，可毕竟人家已经娶妻许多年了。更何况裴家如今也不怎么兴盛，只有个开国子的爵位，哪里比得上魏国公府郑家。”

        除了郎君自身，高傲的公主下降自然不能嫁与普通官宦人家，家世门第也要考量，总不能门第一般，将来被人取笑。

        赵祺笑得神秘，将谢彦年少时如何芝兰玉树，清矜如玉细细与她说来。

        城阳露出迷茫的表情来，“谢彦，字怀雅？”

        “彦，才德兼备为彦，‘不有佳咏，何伸雅怀’【2】，他当年十六岁便中了会元，实在是配得上这名字。”

        先前秦王回京献俘礼那日夜里，含元殿外，城阳是见过谢彦的。

        她当日对谢彦印象并不好，见了她也不行礼，后来得知他身份，从秦王哥哥手下立功却不肯归附秦王。

        城阳皱眉，清浅月色下肃神冰冷的谢彦，原来年少时是这样的惊才艳绝。

        大概能记起些他的模样，远比郑二还要俊朗些，她冒冒失失冲过去停住脚步，片刻的失神，静深凛冽的眉眼，即便遭逢几年落魄，也掩不住的清矜。

        可是，与她有什么关系，那人摆明了不想跟秦王哥哥沾上关系。

        不过她倒是好奇，若是再见面，定要带着他年少的传奇往事，再打量一番，是否真的比郑二还要好。

        也不知城阳从大师那里求来一个什么姻缘签，城阳闷闷不乐要去后山看枫树。

        赵祺带着城阳刚绕过后山来，便看见枫林里八角亭旁站着两个颀秀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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