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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姚书会听到这句话,脑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震得他耳鸣眼花,甚至没听清面前的人问了什么。

        他父亲的旧部竟要被极有可能捏着他性命的温止寒追剿,温止寒的话真的能信么。

        “你父亲与你母亲姚嬴氏密谋造反时,听说你也在场?”面前的人发觉姚书会在走神,用手强硬地掰过姚书会的脸,强迫着姚书会与他对视,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姚书会一夜没有进食,更没有喝水,嗓子眼燥得慌,咽了口唾沫仿佛生吞了一口火炭,他说着话,血腥味就从嗓子眼往外冒:“我父亲是去追击敌军,不是谋反。”

        “王刚即位时,就与颍川签了条约——以祸水为界,东西十里颍川与太康皆不驻扎军队,且双方军队皆不可越界。”萧修平松了手,接过韦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你告诉我,他为何要公然违反条约,越过祸水追击敌军?”

        “军情大事……我父亲怎会与我说。”

        萧修平回到主位上:“你还差两年就成年了,想必知道你姚嬴氏是如何与颍川互通消息的。一五一十说了,还能好死些。”

        姚书会摇摇头:“我家中向来男主外女主内,我母亲是内宅妇人,不曾与颍川互通消息。”

        萧修平怒极反笑:“你当在座的都是傻子么?没有证据,我们会给九黎王府扣上叛国通敌的罪名?本朝律令中,诬告按所诬罪名论处。”

        韦年接下去道:“你不肯说,我说与你听。”

        “你的母亲姚嬴氏,名作嬴雁风,被称作颍川一枝花。善骑射,十六岁就以百步穿杨而闻名颍川,是万千颍川男儿的梦中情人。但因其眼光挑剔,年至二十七都未能觅得良人。

        二十三年前,颍川战败,嬴雁风出使我太康,对九黎王一见钟情;当时朝廷主和派占多数,嬴雁风自请和亲。

        本来嬴雁风该嫁的是当今圣上、彼时的太子,但九黎王与嬴雁风皆请求君主,要与对方结为连理。

        你与我说,这样的女子能甘愿做内宅妇人?”

        此等辛秘之事姚书会并不知晓,他听着韦年说的故事,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的父母。

        “九黎王一生仅有嬴雁风一位妻子,每次王欲赐亲,他都以与妻子感情甚笃为由拒绝了。想必你也知道,你父母感情有多深厚吧?”

        姚书会当然知道。他的母亲喜欢打猎,九黎王就划了一块山地,修建成猎场;他母亲喜欢吃故国的榠楂1,九黎王就亲自私越边境线去买,再骑快马飞奔回来,嬴雁风吃到的时候,榠楂还是新鲜的。

        “我父母感情深厚,并不能断定我父亲就会谋反。”姚书会神识终于归位,他想明白了,怯懦并不能博得他们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就算死也要抗争到最后一刻。

        韦年摇了摇短粗的食指,从靴腋里掏出两张纸,举到姚书会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九黎王与嬴雁风的书信,嬴雁风问:何时归?

        九黎王回的是,胜时归。

        “这封信是嬴雁风自颍川发出的,她问的是‘归’,九黎王回的也是‘归’,他为何要归嬴雁风的母国?这不是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么?”

        姚书会答不出来。

        他目眦欲裂,但声音仍旧平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2。我的父亲没有反。你们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萧修平摔了杯子:“姚书会,你是王的亲侄子不假,但依照本朝律令,皇亲贵族谋反,罪加一等,诛三族;知之不报者,刑炮烙。”

        “你说还是不说!”

        “我父亲忠心耿耿,从未叛国!我母亲内宅妇人,不问军情!”

        “好!好好好!”萧修平抚掌连说四声好,而后语气蓦然变得狠厉,“上刑。”

        几位士兵模样的人拿着刑架子和铁刷子,从门口进来,那把铁刷子断了一根齿,似乎在昭示着上一个被它招呼的人的惨烈。

        但真相并非如此,姚书会认出,那把铁刷子是他家水牢里的,那根断了的齿还是他贪玩扔折的。

        九黎王一生仁厚,水牢里的刑具一样都不曾用过。没想到那物什第一次开荤的对象,居然是这里曾经的主人。

        姚书会闭上眼,有些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姚书会被士兵架上了刑架子,被那些人粗鲁地扒开了衣服,高高举起刷子,往姚书会背上刷去。

        姚书会的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他疼得脸上血色尽失,眼眶里蓄满了眼泪,但仍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姚书会眼睛通红,牙齿咬着下唇,齿印已经成了血印;他咬牙熬着刑,那些军官们翻来覆去地审,得到的供词只有嬴雁风是深宫妇人,从不接触军情大事,九黎王一心为国,从未叛变,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饭点终于到了,那些军官也该去吃午饭了,刑审暂告一段落,临走之前,萧修平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水,把姚书会从头淋到脚。

        “我最后问你,关于你父母叛变,你知道多少?”

        寒冬腊月,庭院又没生地龙,姚书会的牙齿都在打架,他哆嗦着道:“我父亲……向承圣宠,断不会造反。”

        “把他架在刑架子上!”萧修平说完,拂袖而去。

        从姚书会发梢滴下来的水还没有结成冰,他伸出舌头,接了几滴用以润喉,味道咸中带腥,像极了馊掉的血水。

        姚书会就这么熬了一天的刑,嘴巴就像死了的蛤蜊,怎么也撬不开;军官们无法,只得将他再次丢回地牢。

        姚书会作为谋反罪的疑犯,自然是单独关押,他刚吃下像泔水一样的馊饭,奇异的味道在他口腔中经久不散。

        他像死狗一样侧躺在稻草上,心境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想起了许多件他刻意忽略前尘往事——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光景,嬴雁风抱着他在狩猎场中狂奔。

        年轻的妇人勒了马,轻声问姚书会:“书会,边境冷吗?你喜欢这边境的景致吗?”

        姚书会鼻子被冻得通红,他用力点头:“冷!但是书会喜欢!因为爹和娘在这儿!”

        “等你长大了,娘亲带你去暖和的地方生活,好么?”

        “娘亲去哪儿,书会就去哪儿。”

        那时的姚书会并不知道,就在那个冬天,太康视几位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为无物,违背与颍川签订的协议,公然出兵。

        而那一天,嬴雁风的兄长姜不降死于太康的铁骑之下,而嬴雁风作为与姜不降幼时关系最亲密的兄弟姐妹,甚至不能公开吊唁。

        在颍川,女性随母姓,男性随父姓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嬴雁风带来的节杖渐渐褪色,她终于盼来了省亲的一天。

        但在这几年太康与颍川的拉锯中,嬴雁风的兄长和母亲都已逝世,她已经没有要见的人了。

        省亲那一天,嬴雁风独自一个人去了皇陵坐了一天,谁也不知道她在那儿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但姚书会敏锐地察觉到,从那天之后的母妃,不太一样。

        “啪。”一声沉闷的响声打断了姚书会的思绪,他看向发声处,地板上多出了一个油纸包。

        姚书会浑身疼痛难忍,并不想理会这个突如其来的动静,却听到墙壁上一尺见方的窗户有人轻声喊道:“姚书会!”

        姚书会并不搭话,也不着急起身,他盯着窗外的那双眼睛许久,才拿起手边的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腾腾的水煮蛋,还有一瓷瓶的伤药。

        “姚书会,走不走?”

        姚书会悚然一惊,他问:“走?去哪?”

        “救你出去。”

        姚书会挣扎着起身,这才通过月光辨认出,窗外的人是据说还在讨伐他父亲旧部的温止寒。

        姚书会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撕扯,一个让他赌一赌,说不定就能抓住一线生机;另一个告诉他,温止寒肯定另有目的,与其轻信来历不明的人,不如熬住审讯,他身为皇帝的伯父或许会看在他一概不知的份上留他一条命。

        两条路都是以命做赌注,一旦赌错了,那便将万劫不复。

        姚书会举棋不定,最后哑着嗓子问:“你追击我父亲的部下,可有此事?”

        温止寒点点头,正欲开口解释,忽有打更声传来,温止寒怕惊扰狱卒,吩咐道:“油纸和鸡蛋壳藏好了,四更我来取。”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

        四更天,姚书会被打更声吵醒,温止寒并没有来。他脸朝着监狱的窗户,眼皮发沉,不多时就重新进入了梦乡。

        姚书会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此刻更不会觉得失望;不管怎么说,天寒地冻的时候能吃上两个热腾腾的茶叶蛋,倒也不错。

        五更天,温止寒踏着尚未完全消弭的夜色,正大光明地来找姚书会,美名其曰要和他单独聊聊。

        姚书会不知道对方玩的什么把戏,甚至懒得起身去迎。

        温止寒早就支开了所有狱卒,他从袖子里掏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馎饦汤放在地上:“吃吧。鸡蛋壳和油纸包给我。”

        说着撩开袍子,就这么坐在脏兮兮的稻草上,似乎丝毫不怕白色的袍子被弄脏。

        温止寒取出一块胡饼,自顾自啃了起来,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不忘叮嘱姚书会:“吃啊,怎么不吃?再不吃就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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