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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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姚镜珩曾在七年前同吃同睡过几天,我当时是什么样,如今也是。温酒官,我怕。我怕被认出来。我想活下去。”姚书会喘了口气,眼神中的潋滟之光让人难以忽视,“我太害怕了,于是用了些药,能让我多喝两杯还能保持清醒,但代价是会全身起满红疹,起过红疹后不久便会不省人事。”
姚书会嗫嚅着说道:“我以为从酒量到喝了酒的反应和过去都不一样就不会被认出来。温酒官,我是不是闯祸了?”
温止寒无可奈何地张开手臂,决定先将这小孩儿安抚好:“没有,你做得很好。”
姚书会将温止寒抱了个满怀,温止寒拍着姚书会的后背道:“不怕了,都过去了,你不会被认出来的。”
怀里的人闷闷地嗯了一声,也不动弹。
温止寒又问:“你那些药材哪里来的?又怎么会知道它们的配方?”
“偷的。”姚书会答:“我虽然不会治病救人,但知道药材的相生相克,这个方子并不复杂。”
温止寒接受了这个解释,姚炙儒虽叛变,但家中财物并未抄家充公;姚镜珩也有令,他愿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不再往九黎王府添置新物什,因此九黎王府中大部分非私人用品都被保留了下来。
而九黎王府有一个大药房,里面的药材更是在这次易主风波中毫发无损;姚书会住了那么多年,知道药材的所在也很正常。
旅途中总是枯燥的,行程过半后,姚书会开始缠着温止寒讲故事——讲温止寒与他父母的故事。
温止寒清楚,少年摸他的底细来了。
这个少年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心里的鬼点子一点不少;温止寒想,但这才有意思,他的的傀儡已经够多了,并不想再多养一个木头人。
“我和你父母的交集该从八年前讲起……”
八年前,温止寒十五岁,他刚学会酿造酒人。那时的他怀揣着一腔热血上京赴试,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温止寒是偃都人,临走前将五位他所酿制的高等酒人赠与姚炙儒,拜托对方替他照顾好家中老小。
姚炙儒收下了那五位酒人,只说了一句话:“宦场沉浮,万事难随心。”
那句话带了些过来人的揣度,温止寒年少轻狂,自然不以为意。
温止寒凭借一身本事,成为当年的状元郎,策马游街,好不快活。
但朝堂却不似他所想的简单,七年前,蓟州大涝,温止寒在宫门外长跪三日,险些跪废了一双腿,却未能为黎民请来一道有用的策令。
自那以后,温止寒抛了一身清高傲骨,一头扎进官场中,学会了曲意逢迎、溜须拍马,也从此官运亨通,仅用两年就成为三大酒官之一,又两年,成了三大酒官之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就是在那场长跪中与你父母成为至交的。”
姚书会记得,七年前他们全家来过一次京城。
据说那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难得的好年份;边境的频频告捷让皇帝心气儿更顺了,他拟旨邀请所有诸侯王阖家进京过年,姚炙儒也在其中之列。
九黎王姚炙儒与皇帝姚百汌向来不亲厚,姚炙儒的母妃不受宠,连带着他本人也是被冷落的存在。
彼时还是太子的姚百汌端的是皇储、皇兄的架子,自然是看不上一个没有存在感的皇弟,两人甚少交集。姚百汌兄弟姐妹众多,甚至不记得有姚炙儒这号人物。
后来边境告急,姚炙儒自请出战,取得大捷后被封为九黎王。
自那时起,姚百汌和姚炙儒才维持了表面的兄友弟恭。
姚炙儒一家与其他来京的诸侯王一样,住在国邸中。姚书会对京城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九黎王夫妇平日无事就陪姚书会逛逛街;再加之他们也不喜欢往姚百汌面前凑,故而直到宫宴那日,姚炙儒一家才第一次受邀入宫。
姚书会也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温止寒。
他看见积雪早已没过了温止寒的膝盖,对方被冻得面色发白、唇色发紫;头发和肩上也都覆了一层薄雪,有的已被体温融化,有的还显露着自己的冰雪本色。
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显然已经跪了许久,但雪无法压弯他的脊背,他的眼神却仍旧清亮而坚定地看着禁闭的宫门。
姚炙儒并没有认出温止寒,他弯下身问:“郎君何故长跪不起?”
温止寒哆嗦着答:“蓟州司酒温止寒见过九黎王。蓟州洪灾,请求九黎王禀明圣上,救救蓟州百姓!”
姚炙儒答:“好。”
姚炙儒与姚百汌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宫宴结束后,姚炙儒遗憾地对温止寒摇了摇头。
“嬴夫人离开前塞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靠山山崩,靠水水流。我为温司酒在来福客栈备了一间房,温司酒想通了便报上我的名字来此处歇息吧。’”
温止寒自嘲一笑:“我当时如何肯听?只怨恨九黎王未将我的话传与圣上。”
温止寒带着他的不甘心,又从天黑跪至天明,终于等来了上朝的臣子们。他抓住其中一人的衣摆,再次恳求对方向皇帝进言,开闸泄洪或开仓放粮助蓟州度过洪灾。
温止寒运气不错,随手一抓的人是王下三辅——酒、兽、巫中的驭兽师之一,萧修平。
萧修平此人恃才傲物且自恃功高,却也有拳拳赤子心,他在朝堂上向姚百汌进言,却被姚百汌三言两语堵了回来。
姚百汌道:“若洪水冲了我太康龙脉,小小一个蓟州司酒担当得起么?史书中千古罪人的骂名是由你萧修平担着,还是朕替你们担着?国中连年灾荒,直至今年方能仓廪实,粮仓开了,禄米从何而来?朕与诸王的口粮从何而来?”
萧修平劝谏无门,只得退下。
姚百汌又道:“朕本不该与你们谈为君之道,但父亲与朕说过,天下事有大小,切莫因小失大。”
这些话被萧修平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温止寒。
温止寒这才知道,姚炙儒没有骗他,嬴雁风的字条又存了多少的温情。
他起身时腿已经基本没了知觉,勉力支撑站起来都难,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了客栈。
当时有多委屈、有多绝望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他饮雪作水、跑死了三匹马、不眠不休赶路的两天似乎成了笑话,他甚至一粒粮都没能替殷切看着他的百姓求到。
姚书会没有让温止寒再回忆下去,他动作又大又急,撸起了对方的中裤,毫不意外地看到红肿的双膝。
“疼么?”姚书会问。
怎么可能不疼?
说不清是习惯了,还是不想让面前的人担心,温止寒将下意识的回答咽了回去,他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不疼了,雨雪天看着吓人罢了。”
姚书会用温热的掌心贴上温止寒的双膝,定定盯着自己的手背许久,才轻缓地放下对方的裤腿,声音又小又弱地问道:“那之后呢?”
三天长跪,温止寒彻底明白了,做披肝沥胆、铁骨铮铮的臣子救不了黎民,也改变不了皇帝的昏聩。
太康积弊已久,就算遇到手腕强硬的明君,恐怕也难救衰颓之势。
彼时嬴雁风问温止寒,是否愿意再看盛世,温止寒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从他为官那天起,他便发愿,只要苍生安乐,一世污名也好、刀山油锅之刑也罢,他都甘愿忍受。
但当嬴雁风让他作为颍川内应时,他还是犹豫了。
没有人不想做忠君爱国的臣子,温止寒也不例外。
嬴雁风并不勉强,给温止寒准备好途中的用度就不再打扰。
当温止寒回到蓟州时,那里多了许多施粥棚,他的酒人在棚中施粥;灾民们与他离开时已经大不一样,他们不再哭闹,也几乎不见因饥饿而起的浮肿。
温止寒的酒人说,圣上送来了一批粮,还留下了一封信。
温止寒如同死灰的心冒出了几点火星,蓟州到底不是弃子。
他拆开了信件,身旁是刚送来的一车车新米,信中话语真挚、言辞恳切,让他险些落下泪来。
他的自我感动没能持续多久,他看到,信件末尾的署名是姚炙儒、嬴雁风。
温止寒呆立许久,最后将信折好、妥帖珍藏,施粥的事他尽可以交给他的酒人,现在蓟州暂时不需要他,他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比如当面向姚炙儒和嬴雁风道谢。
他去了偃都,见到了九黎王夫妇。
就像残破的茅草屋,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能让茅草四散,或飞渡江郊、或挂罥林梢。
温止寒忠君之心的动摇嬴雁风看得很清楚,她带着温止寒穿过广袤无垠的大漠,来到了枫亭郡,那座她曾经管理过的富饶之城。
温止寒看到,用板凳和锅代替磬、用碗代替铜铃在街角或弹或歌的寻常百姓;也看到顶着风雪的卖炭翁、还有睡在石阶上的乞丐。
贫困者能在施粥棚中领一碗热腾腾的粥用以果腹,寻常人家脸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富贵者歌舞升平,与贫贱者共享一唱三叹。
“我一直以为人人诚信和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都有所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天下大同不过是画本里杜撰的美好愿景。”温止寒垂眸道,“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真正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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