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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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止寒养伤期间,驿站里的大小官员都争相来送补品及拜帖,他对礼品来者不拒,但拜帖一封不收。
大小官员见扒不上这个大腿,也就渐渐歇了心思。
因拜访的官员甚多,姚书会一天到晚都在打发这些人,那天晚上未讲完的话题也迟迟没有时间继续;姚书会倒也不急,等他回到京城,若有需要温止寒一定会同他讲的。
姚书会望着那马车后多出来的许多东西,没忍住问了温止寒:“温酒官一贯如此么?”
“嗯。”温止寒微笑颔首,“不然如何会有进温酒官府便要一锭金子的传闻?”
“温酒官这些金银礼品都用于何处了?”
温止寒朗声答:“锦衣玉食、赌场妓院,转眼便挥霍尽了。”
这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没有纠正姚书会对他的称呼,他时时都防着隔墙有耳。
说罢,他斟酌了片刻,决定以实相告,他压低了声音:“除太康与颍川外,边境常有游牧民族侵扰,太康表面看起来有盛世之景,实则像个破布麻袋。”
“军粮、军饷自朝廷发出,运输时层层克扣,到边疆已所剩无几。更不乏以已经生了蛀虫的陈米替代朝廷发放的新米,以此倒卖赚取差价的官员。我便打点好最后一道关卡的押运们,偷偷补齐数量或换掉陈米。”
温止寒给两人面前的茶换了新,继续道:“无论是补上粮饷还是打点他人,都需要那些金银。”
姚书会对此是有些许印象的。
他小时候曾经见过他父母用俸禄和在封地上收取的租税填补朝廷的给将士们的粮饷的缺漏,自他与他父母从京城回到偃都后,自京城运来的钱粮越来越多——
刚开始运来的几乎都是陈米,中间还偶有白乎乎胖墩墩的米虫,将士们一片哀声载道。
后来,他父亲会自掏腰包补足将士们的粮饷;再往后,便是新米陈米交杂,陈米的占比逐年减少,直到近几年,几乎都是新米了。
姚书会那时还以为是他父亲与今上的关系重修于好,圣宠重新降临。
姚书会若有所思,也降低了说话的音量,又问:“温酒官既然希望太康倾塌于一时,为何还要做这些事?任由那些大小官员克扣粮饷岂不更好?”
温止寒摇摇头:“就算我希望太康覆灭,那也不能用苦将士、伤黎民的方式。”
姚书会并不明白,他再次反驳道:“拖得越久,黎民不是更加困苦么?”
温止寒摸了摸姚书会的头顶:“困苦暂且可以苟活,若是朝代更迭,新征的兵会有多少?他们又将战死多少?与家人分离的又会有多少?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都是朝代更替的阵痛,我想尽量避免它。”
姚书会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又问:“那温酒官打压异己、驱逐志士又是为了什么?”
温止寒答:“太康党派之争已久,其中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各有拥护者,像我如此未表明立场的甚少。”
“姚百汌命我制衡各位皇子的势力,但我知道他属意三皇子,有意打压大皇子,我便扶植了些萧修平的人,也算是三皇子的外戚。”
“打压异己,是为了让朝堂成为一言堂、使朝堂更加黑暗和昏聩;将志士驱逐,为了他们不受迫害,也是为了新皇继位后有人才可用。”
姚书会又问:“朝廷倾颓,黎民困苦,我父亲揭竿而起理应受到百姓响应,他……为何会败得如此凄惨、如此迅速?”
温止寒语气中满是叹息之意:“姚百汌昏庸,黎民受苦已久。我成为颍川内应后,你父母给我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削减赋税、减轻徭役。”
姚书会想起了一些被他可以忽略的事实,温止寒身居大司酒这几年,对在朝官员大肆剥削,但新立的许多政策对百姓来说并不严苛,甚至可以算得上宽厚,百姓生活改善不少。故而官员与百姓对温止寒的态度可谓两极分化。
温止寒继续道:“九黎王原本并非全无胜算,但你父亲的胞弟砀山王姚惜钊千里奔袭,与你父亲交战。我赶到时你父亲……我只能救下对他忠心的残部,让他们去枫亭投奔你的母亲。”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姚炙儒叛乱,姚百汌派了三路兵马镇压,分别是他安插在偃都的兽师谢丰、离偃都最近的封国诸侯砀山王姚惜钊、还有温止寒和萧修平。
温止寒说到这里止住了话,看了一眼姚书会。
姚书会知道,也是在那时,韦年找到了自己,自己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他垂下来眼眸,过了许久才复问:“我父亲为何突然反了?”
温止寒明白姚书会的意思,九黎王谋划多年,如今并非最好的时机,突然起兵,势必有蹊跷。
因为姚炙儒迎娶的是邻国公主嬴雁风,故而比起其他诸侯王,姚百汌对其更不信任。
太后过世,姚炙儒理应守孝三年。三年间姚百汌以九黎王需服丧为由,不断往偃都安插他的人,意图架空九黎王。
姚炙儒深知那时谋反必败,一忍再忍。
姚百汌年纪越大,就越多疑,恨不得天下兵权皆归他手,便听信了萧修平的建议,准备削藩,将边境之兵调往中央。
偃都守得不容易,朝廷给养常年跟不上,姚炙儒每年都要将收入的税收贴上大部分来养军队,自己节衣缩食,日子过得比平民好不到哪儿去。
他不能忍受自己用血和汗带出来的兵就这么归于朝廷,于是在宣旨时杀了朝廷派来宣旨的钦差,就此起事。
姚书会听了温止寒的解释,不禁握紧拳头问道:“姚惜钊……与我父亲有旧,为何不网开一面?”
这是一个钻牛角尖的问题,但凡是个没有谋反之心的诸侯王,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对叛党手下留情。
但姚书会问了,温止寒就要答,他道:“每一位掌兵的诸侯王都有家眷被留在京城,有谋反之心者,杀。”
姚书会蜷了蜷手指:“我父母从未与我提过这些,我家是谁被留在了京城?现下还活着么?”
“你的胞弟,姚书云。此次我匆忙领兵而来,与府中人并无联系。他如今是何处境,我也不知。”
姚书会忽然悲从心来,他咬着牙,一语不发。他对这个胞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大概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送出偃都了。
他不知道在送走他的胞弟时,他的父母怀着怎样的心思,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知道。
倘若不是……他倘若不是出身王室,怎么会遭遇这么些变故……
温止寒见姚书会面色不对,干脆闭上嘴。他该说的都和姚书会说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靠姚书会自己的选择。
一路上走走停停,温止寒假借有伤,在路上拖延了不少时日——他在醒来那天就给夏语冰去了信、附上了想要的脸皮的模样,他想在回京前拿到那张□□。
面具是由一只形似乌鸦、三头六尾的五色鸟送来的。
温止寒笑着撩开帘子,朝马夫道:“阿郎且停一停,我的药到了。”
温止寒的腿伤不是什么秘密,他骄奢淫逸,伤药也要用最好的,故而此情此景也没人起什么疑心。
鸟停在了温止寒手上,发出了欢快的叫声,听起来仿佛人爽朗的大笑。
姚书会对这陌生禽鸟感到好奇的同时又有些害怕,他怯怯地问:“这是什么鸟?”
温止寒取下鸟爪上的竹筒,答:“这叫鵸鵌(qitu),能日飞千里。是韦年训了送我的,往常养在我府上。你要不要摸一摸?”
姚书会在古籍中见过这种鸟,传说其叫声如人大笑,可辟凶邪之气,吃了还能让人不做噩梦;虽然长相怪异了些,但却是名副其实的吉鸟。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只鸟儿。鸟儿的羽毛十分柔顺,它仿佛通人性一般,用颈部蹭了蹭姚书会的面颊。
“喜欢吗?”温止寒问。
姚书会点点头。
“那就送你。”温止寒拔下一根鵸鵌鲜亮的羽毛,插在姚书会鬓边,神色亲昵得如同在为情人簪花,“沈腰潘鬓不过如此。”
不等姚书会答,他便探出头去对车夫道:“阿郎,继续走罢。”
到京城时已临近春节,远远就能看到城门张灯结彩一片红,看起来颇为喜庆。
姚书会从心底生出了一丝恐慌,在旅途中有温止寒相伴,他过的生活同往常并无区别,他有时甚至忘了,他的父亲已经死去、他的弟弟情况不明、他与他的母亲相隔千里。
而踏入这扇门后,他如果不以温止寒禁脔的身份出现,便注定了往后的生活与困难都需要他一个人去面对了。
远远地,他似乎看见了城墙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一尺见方的铁笼,铁笼中装的……
他们离城门越来越近了,盯得眼睛发酸的姚书会终于看清,铁笼中装的是头颅。
其中一个显然已被砍下多时,头颅已经腐烂得面目不可辨;当姚书会把目光移到另一个上时,他对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怔住了,他忘了应当隐藏自己,只下意识地摸了下脸。
温止寒见姚书会脸色大变,整个人仿佛木人一般呆立原地,他用力将姚书会拉回马车中,神色有些阴沉:“修文,你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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