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风起之时，林挽碧撑着下巴望着天上疾疾掠过的飞鸟出神。

        这是今日的第四十三只，她默数道。

        微风和暖的春日，姑娘家大都喜爱穿些艳色的衣服，其中尤以海棠红最为多见，林挽碧一身素衣白裳在她们之间格外扎眼。长久地观察这些五彩缤纷，林挽碧眼睛酸胀得厉害，便将视线拉向长空，不禁感慨，红色须明艳的美人穿着才算好看，譬如她小姑子聂清萱。

        其实她本人穿红色也不差的，只是经常同有北宣绝色之称的小姑子厮混，久而久之林挽碧也就忘了自己的容貌其实也是相当出众。从前她也爱绮丽的华服，世人以端庄娴静夸她太久，她便只着素净的衣衫，如今倒好，成了寡妇，她不用纠结，只穿黑白两色。

        她一直以来担着太子妃的名号，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已经故去的太子聂清珏警告过林挽碧，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赠与的。

        林挽碧穿着一身白衣，独自一人拿着一个同样白的纸鸢，看着江边上嬉闹的男男女女。坐到夕阳如血，人群皆数做鸟兽散之时，林挽碧才唤来侍奉左右的下人，打道回府。

        侍女青萝愁眉苦脸，林挽碧淡淡地问道：“为何这个表情？”

        “主子，不可说。”青萝答道。

        “好。”林挽碧便没再搭理青萝，在脑中构图，思考着回去如何落笔。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最终使得青萝开口诉说，原来，青萝看上了府中的一个男子，可男子对他无心。

        对此，林挽碧只回了她一句：“那换个人喜欢。”

        顿了顿，林挽碧又道：“青萝，你喜欢的人少了一个最大的长处。”

        “啊？”青萝不明所以。

        “那便是喜欢你。”林挽碧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下了，她提起裙角，姿态优雅地下去。

        林挽碧住在公主府，皇上想着儿媳与小姑子关系好，太子去世后便默许了二人同住，而按照道理，公主只有出嫁了才能出宫，建立自己的府邸，可聂清萱在北宣身居高位，东宫的势力也近乎被她笼络，作为朝中重臣，她便拥有了这座公主府。于是，两个被皇命特赦恩典的人生活在了一起。

        今日府中有贵客，镇守北境的卫樊将军——太子聂清珏与公主聂清萱的小舅舅，刚从北疆回来。林挽碧也因此早了些回来，等待他们归来。

        来得早倒不如来得巧，一阵马蹄哒哒声，挽碧朝不远处一瞧，那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正是她那小舅舅。周围的侍女们见如此英俊的卫樊忽然出现，多多少少都失了些分寸，唯独林挽碧不疾不徐地行礼，低头微微笑着。

        “丫头。”卫樊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他对挽碧向来是多一分宠爱的，她礼貌懂事，身世又格外凄苦，再加上她的父亲乃林华将军，从军将士亲属的难处，他比谁都清楚。

        “舅舅。”挽碧缓缓起身，与卫樊一同朝里走，又发觉他身边紧跟着一人，这与以往不同，复又问道，“这位是？”

        “我的副将，常宁。”

        常宁戴着面具，覆盖了整张脸，朝林挽碧行礼。

        “他此次随我回来办些事，战火中把脸给毁了，又不会说话，劳烦你们多多照应。”卫樊解释道。

        挽碧心底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使得她不由自主向常宁投去打量的目光，若是因为好奇，她是忍得住的。而就如同话本子里说的一样，她对于常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或许盯着对方停顿了太久，常宁本就躲躲闪闪，最终彻底将头埋了下去。弄得林挽碧很不好意思，她一个寡妇，有轻薄未婚男子之嫌，确实不像话。看常宁这样子，应该是未婚吧，林挽碧想。

        此时公主府的主人聂清萱听闻卫樊抵达的消息，出来迎接，她与卫樊并排站立谈话，林挽碧自觉退到后面一排，常宁下意识又躲远了些，她心中哂笑，这孩子莫不是在边境打仗，没怎么见过女子吧。于是她放缓了一些脚步，又同常宁站到一起，旁人倒是无法看出这些端倪，恐怕是常宁本人也察觉不出这点故意。

        他要是再走慢点，故意躲躲闪闪，才会被觉得奇怪，因此和林挽碧保持着并排，双肩微微收着，大有尽可能要和挽碧保持距离的意思。

        卫樊和聂清萱互相调侃没完没了，公主府的内务不少是林挽碧帮衬着的，与聂清萱唇枪舌战之际，卫樊分了些神，“挽碧，你带常宁去看看今晚的住处吧。”

        既然要轮到她亲自安排，想必常宁对于卫樊来说很重要吧，林挽碧示意常宁随她去，打扫出来的院子里，唯有她住处旁边的，最为雅致。

        “常宁将军，先休息整顿吧，随后会有人给你送来晚膳。”林挽碧这次隔得稍微有些远，没再逗他，撂下这句话便走了。

        回到席间，晚宴已经设好，聂清萱许久不曾高兴过，仍在和卫樊眉飞色舞地说话，林挽碧偶尔插一两句嘴。

        杯中的果酒味道绝佳，林挽碧接连喝了好几满杯。在席间停留不多久，竟然头脑昏沉了起来，她试探性地问到：“这果酒味道很不错，我此前从未尝过。”

        “我从金州带回来的关山雪，味道虽甘甜可口，性子却是烈得很，尝个一杯半杯，图个新鲜就好，莫要吃醉了。”卫樊说着便呷了一口。

        林挽碧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事情不妙。她的醉相不大好，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同她朝夕相处的聂清萱也是没见过的。

        头脑愈发沉重了，林挽碧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快些回去歇着才是良策。

        她喝醉时，走路依旧纹丝不乱，甚至能听清周围人对自己说话，不过是喜欢答非所问，胡言乱语罢了。

        林挽碧只吩咐了青萝一人，送自己回住处。青萝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向了安排了新客的别院。

        起先青萝还以为林挽碧是要同住在这里的常宁交代些什么，可她叩响了门，唤了一句“殿下”之时，青萝慌了。

        林挽碧只叫过一个人殿下。

        这下青萝确定万分，主子喝醉了。

        她又敲了一下，道：“殿下今夜，又要我睡偏殿吗？那里好冷，我想回来。”

        里面光亮堂得很，却迟迟无人来应门，林挽碧口中说出的殿下二字，足以令青萝焦头烂额，她倒希望永远无人开门，且不说凭她一人，如何将喝醉的主子哄得回去是个问题，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林挽碧把新客吓到了，更是收不得场。

        又停留了片刻，见里面没有动静，林挽碧话语间带了些哭腔，“那殿下，今夜我先告退了。”

        青萝松了口气，对挽碧道：“主子，走这边。”能把这小祖宗弄回去就好。

        岂料此时，那扇门忽然开启，漏了一大片光，包裹住林挽碧，她立马回头行礼：“参加殿下。”

        青萝还算机敏，对前来开门的常宁道：“主子醉了，将军先看着他一会儿，我叫人把主子请回去。”随后立即跑没了影，去搬救兵。

        林挽碧绽开笑容，与她平日里端庄的那种不同，是露出粉色牙龈发自内心的笑容，她一步跨到常宁面前，反手将门拉拢上锁，“没有人会打扰我们了，殿下，要休息了吗？”

        “还有，不要让那个女人进这里好不好，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林挽碧嘴巴微噘，嘟囔道。

        常宁犹豫了好一会儿，口中无声地吐出一个字：“好。”

        林挽碧摇摇头，眼底忽而暗淡了下去，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她倔强地咬着下唇，意图将剩下的泪水全数憋回去，深吸了口气，才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殿下，你喜欢裳雪。可是，就算你不喜欢我，能不能对我好一点？”说完之后便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常宁又点了点头，说：“好。”他抬起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今夜的聂清珏格外不同，林挽碧硬生生地从他的冷漠中觉察出一丝温柔来，这一丝温柔将她心里所有的怨怼化作酸涩。她忽然有点羡慕裳雪，聂清珏把所有的柔软细腻，全都给了她。

        想到此处，林挽碧反而收回了眼泪，她的哭闹在聂清珏眼中是无用的，要想在东宫彻底站稳脚跟，她只能证明自己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然而她却陷落在一个温柔的环抱之中，耳边上似乎听到了一声呢喃，“挽碧。”

        是聂清珏的声音无疑，但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挣扎着想看看抱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怀抱却越来越紧，几近压得她喘不过气，耳边的人仍在低语，他说：“我很想你。”

        那这一定是在做梦。林挽碧飞快地作出了判断，既然是梦，在梦里睡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于是她靠在常宁的肩头，稳稳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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